202 请教乡君

  这还是许久之后,靖王头一次见花袭人。
  夏日炎炎,日头又落得迟,下午将晚时候更是闷热。这个小女子一身翠绿,消瘦单薄却身姿挺拔地从日头中缓缓行来,却仿佛是那雨后竹林,清亮又从容挺拔,让人分外印象深刻,一见不能忘。
  昏睡了三个月,倒是没耽搁她长个子。
  这个身量,都比老罗要高了。
  靖王眼神一眯,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看样子,花小娘子恢复的挺不错。”待花袭人行礼之后,靖王笑眯眯地说道,神色之间有明显的欢悦之色,居然如往常般称呼花袭人,没有用她任袭儿的身份。
  任少元闻言神色微僵,偷偷看向自己父亲,却见自己父亲面上并无半点神情,怔了一下,而后再次肃然而立。
  “给小娘子看个座。”靖王笑道。
  如今这堂上,靖王和宋景轩为尊客,自然是在坐着。任平生为主人,又是长辈,也有座。但罗仲达为幕僚为属下,只是站在靖王身后半侧;任少元为需yào
  被提携的晚辈,自然也站着。
  靖王却让给花袭人看座。
  神色之间,理所当然的样子。
  任少元唯一迟疑,看了父亲一眼,走出来给花袭人搬了个凳子,对花袭人轻声道:“王爷体恤,妹妹身子弱,还是坐下回话吧。”
  这话说的。
  靖王对任少元投以赞许之色,对任平生笑道:“岳父大人,少元能有此举。以后怕能青出于蓝啊!”他从前也知dào
  任少元,但不过是两家姻亲的缘故。而任少元这样在京中被人称颂的“少年俊杰”。在靖王这样的人眼中,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说笑而已。不过是聪慧有文采且不纨绔罢了,却并不能真个当成属下臂膀来用。
  只能用,至少得十年之后。
  但今日任少元给花袭人搬了个凳子,说了句话,却是让靖王刮目相看,不吝赞许一句了。他赞的很真心实意——任少元有用,武阳侯后继有人,他将来就有人可用,岂不很好?
  搬了个凳子。说了句话,就能说明不少了——
  任少元并不因花袭人是外室女而对她有所轻视,也没有因王爷对她的另眼相看而心有不平,态度一直慎重而端正,此为一难得;二者靖王是王爷之尊不错,但却是在任家,他如此撇开任平生发话吩咐让给花袭人坐,于任平生来说是稍稍有些不够敬重的,而任少元接了话。就变成了靖王在吩咐他,且给靖王显得有些突兀不合理的吩咐找到了合理的借口,那便就再没有不妥当了,心机转的快。此为二难得;这第三点则在于,任少元给花袭人搬了个凳子而不是椅子:花袭人在这里地位最低年纪最小,就算是赐座。又焉能同其他人一样?
  任平生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
  花袭人没有推辞。谢过了靖王,在高凳上叠手坐了下来。
  靖王心情不错。打量了一下她的坐姿,点头玩笑道:“看来韩家太太规矩当真不错,也真心教导过你了……不错,不错。看来,本王倒不用另外派教导嬷嬷过来了。”
  任平生再忍不住,黑沉了脸,道:“王爷,我家有教导嬷嬷。”
  不真不将她当成任府中人。不说她身上的血脉,就是亲戚,就算是义女,认下了亲,在家中住着,也没有另外让旁人操心教导嬷嬷的道理。就不是小门小户的请不到嬷嬷。
  靖王哂然一笑,随即肃了一下面色,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老罗,你将你的安排说一说。相信岳父大人这书房安全的人,不会走漏了风声出去。”
  罗仲达愣了一下,真的要说?
  任平生坐直身体,吩咐任少元道:“你往门口站站,别让任何人靠近了。”靖王亲自点了安全问题,他不得不慎重。只是,他喊花袭人过来,难道不是为了探看一眼,而是要她听议的?
  那给她一个座位,意义就又不一样了。
  罗仲达为王爷鞍前马后,都没有捞到一个座位。
  如今,王爷却要抬举一个丫头。
  任平生没有心中思忖,没有多言什么。任少元领命往门口窗边站住了。这样既能听到屋内说话,又能监视着外面不让人靠近了。
  靖王端起茶盏,神态复又变得漫不经心,品起了茶来。
  罗仲达一见靖王如此,便知靖王所言认真,开口讲述起来:“……按照乡君的意思,属下做了不少部署……此时此刻,王爷没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因而属下安排的很谨慎,启用的都是旁人不知dào
  也联系不到王爷身上的棋子……”
  罗仲达说的很认真。在过来的时候,他又认真将所用之人在心中细细想过了,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慎重开了口,认真地介shào
  了不少关键的细节之处。
  果然。
  所用棋子动起来都是各有各的理由,完全扯不到靖王身上。
  事情一出,靖王完全可以躺着看戏,那戏台就能继xù
  演下去。
  “岳父大人觉得如何?”罗仲达说罢,靖王问任平生道。
  任平生沉吟半晌,开口道:“罗先生此番安排毫无纰漏,使得王爷完全置身事外……我没有意见。”
  “景轩以为呢?”靖王又转头问坐在他下手的宋景轩。
  宋景轩微哼一声,道:“这些安排,王爷与我虽然没有多问,但却也是早知dào
  了清清楚楚的。王爷此时,又来问我,有何意义?赶紧问您想问之人要紧。”
  靖王如此大张旗鼓地叫了花袭人过来,也不知为何,宋景轩心中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养病呢,将她叫过来干什么!
  对于宋景轩的不高兴,靖王丝毫不已为意,哈哈一笑,一只手端着茶盏,一只手拿着茶盖,探身问叠手端坐的花袭人道:“花小娘子以为如何?”
  花袭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靖王拿着茶盏盖的手挥了挥,笑道:“这件事情,你起得头,就不能半途丢下。要想藏拙,待以后吧。”
  说的有道理。
  花袭人坐直了些,认真地道:“既然王爷问我……那我有一个问题问罗先生……”
  “乡君请问。”罗仲达忙行礼道。
  花袭人道:“先生是不是觉得,皇上是老糊涂了?”
  “大胆!”任平生立即呵斥花袭人一声。
  罗仲达也忙开口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靖王和宋景轩神色间没有半点紧张。靖王反而还对任平生道:“岳父大人,不要太紧张嘛。这里并无外人,说些实话,也没什么。”
  任平生冲着靖王拱了拱手,而后还是给了花袭人一个警告的眼神,低声道:“好好说话。”
  花袭人微微敛目,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既然先生知dào
  皇上依然圣明,为何会如何安排,将王爷撇的如此干净?此时翻出南顺侯旧案来,打击了乐信伯府,进而打击到宁王殿下,得益的除了咱们王爷,还有哪个?”
  “难道皇上会因为这桩旧案,将出局的英王殿下再给请回来不成?”
  “谁受益,谁就有嫌疑。”花袭人淡淡说道:“先生安排再周密,难道皇上看不出是谁受益,心中不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吗?再说,只要是人安排的,就有蛛丝马迹可查,不过是多费心愿不愿意查罢了,是也不是?”
  罗仲达老脸红了又白,额头上有了细汗。
  花袭人还有一点没有说。那就是:皇上认为是谁做的,那就是谁做的,他老人家那里,只要认定了就可以,根本不需yào
  有什么证据。
  靖王面容微变,随意又从容轻松起来。
  任平生似乎有所震动,但他见惯了大场面,也没表示什么。
  “请乡君教我!”罗仲达低头,像花袭人深深行了一礼。他自问心思缜密,万事都能替王爷安排妥当……但听到花袭人一番话,却突然觉得如今越是安排的密不透风,越是容易闷住自己,甚至困死自己。
  他心神震动,一时无法静心思考。兼之体察上意,觉得王爷今日来找这花小娘子,就是要看她表现,便十分痛快地放下身段,向花袭人求问起来。
  花袭人并不在意罗仲达心中怎么想的。
  她觉得靖王的话说的对。这南顺侯旧案是自己起得头,按理的确应该自己收尾。而将来靖王成了储君,她再有一功,且在任平生和任少元面前表现了,总能震慑一些人,大家和平相处,不再随便来找她麻烦。
  花袭人开口道:“不敢说教,先生且听一听吧。”
  “如今储位之争已经摆在明处,皇上心中也正等着看两位王爷有何手段呢,遮遮掩掩置身事外反而没有意思,皇上怕也不喜的。如此,那就置身其中,堂堂正正出击就是。”
  “南顺侯一案是冤案,乐信伯曾经所作所为都是事情。既然是事实,又非王爷胡乱攀扯蓄意攻击,为何不能堂堂正正,使冤情大白于天下,除奸佞于朝中?”
  罗仲达本没指望花袭人真能说出什么。但花袭人这番话,却是犹如一道炸雷,在他头上炸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