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活在继续 2

  陆坤林枯坐许久，终于记起自己尚未回复甄蜜。他点开甄蜜的微信，仔细她的留言，思量自己应该如何回复她。恍惚间，他写道：你欺骗过你的父母吗？
  甄蜜看着这行文字，握着手机的指关节慢慢变白。
  前年，在她穷得快要揭不开锅的时候，妈妈私下问她，她在申市是不是过得不好。她脱口而出，她没有存款，也没有红包孝敬他们，因为她在申市买了期房。她本来打算拿到房子，再给他们一个惊喜，所以她从来没有对他们提及买房的事。
  这是一个极容易戳破的谎言。毕竟她连买房的资格都没有，但是爸爸妈妈相信了她。他们相信她，基于对她的信任，而她利用了这份信任。她反问陆坤林：你欺骗过你的父母吗？
  陆坤林避重就轻地回答：至少我们都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我们结婚四年了。
  甄蜜苦笑。她用语音回复陆坤林：“今天是大年夜。我知道你想回家，我也想回家。我们是中国人，今天这样的日子，谁不想归家呢！”
  陆坤林咀嚼“归家”两个字。甄蜜因为疫情一时回不了江城，而他因为谎言，常年假装工作繁忙，无法回明岛。这些年，他日日躲在十多平米的卧室，做着他的文学梦，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
  他回复甄蜜：是啊，今天这样的日子，谁都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度过。他按下发送键之后，用电脑转发甄蜜大号的微博，写道：甄大美人，昨天的事，今天事，都是我的错。您哪天有空，我请您咖啡赔罪，再叫上你的朋友，我的天才室友，如何？他的言下之意，甄蜜的朋友就是他的室友，所以甄蜜才会为朋友抱不平。他这是变相澄清“绯闻”。
  果不其然，网友们对双木君子与甄蜜关系的猜测，因为这条微博画上了句号。
  他把这条微博拍照发给甄蜜，等待她的回复。此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甄蜜和陆坤林同时放下手机，走到窗口向外张望。
  申市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因此外面只能听到电子爆竹声，不见烟火也不见爆竹。陆坤林写道：我听到爆竹声，兴冲冲跑去窗口，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同一时间，甄蜜写道：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烟花了。两人同时把自己的话发送给对方。
  不同于甄蜜与陆坤林的失落心情，肖朵朵终于在申市看到了绚烂的烟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她不顾湿冷的天气，举着手机拍摄夜空，把视频发布在家族群里面。
  昨晚，她为了方便下次的视频通话，她把所有人拉进了同一个人微信群。父亲转眼就把微信群改名为“全家福”。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家族群。
  第二天，肖朵朵早早起床，看到家族群里面多了两条新闻链接。昨天，在他们吃年夜饭的时候，军医们连夜乘专机去了江城。后续每个省份都会派出医疗队支援江城。这两个消息仿佛一颗定心丸。肖朵朵赶忙把新闻链接转发给了甄蜜。
  早饭过后，肖朵朵看着王睿替父母测过体温，又看着甄蜜替女儿测量体温，随后抱着儿子参观他们居住的小院。
  小院除了一幢两层小楼，另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院用水泥浇筑了一个小型操场，用明岛话说，这叫“场心”，用来晒稻谷，打菜油、打黄豆等等。最近这几年，村民们大多不种地了，所以很多村民家的前院都增建了花坛，“场心”几乎失去了它的实用功能，多半用来停放小轿车。
  小楼的后院种植了两株桂花树，一棵橘子树，余下的地被赵月娥整理成了菜园。眼下是冬天，地里的西蓝花，白花菜，莴笋等等正在生长期，白菜、青菜随时可以采摘。白菜地旁边有一大片空地，看起来像是刚刚整理完的空地。前院和后院的交界处有一拢地罩着塑料薄膜。
  肖朵朵出生在市区，父母原本是编制内的教师，后来因为违反计生政策，他们去了补习班当老师。肖朵朵唯一与农作物接触的机会，大概就是高中时期学校组织的学农活动。
  当下，她抱着儿子蹲在地上，揭开塑料薄膜看了一眼，对着儿子说：“小乖，看，这是小麦。等它们结了麦子，打成粉，就能做面条了。”
  “什么小麦，这是韭菜。”赵月娥抱过孙子，“不懂就别乱说，教坏孩子。”
  肖朵朵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是韭菜，我还在想，怎么只种了这么一点小麦。”
  赵月娥没有搭话，指着地里的农作物对孙子说：“小乖，这片都是花菜。叶子颜色深的是西蓝花，颜色浅的是白花菜。在它们旁边的是牛心菜。”
  肖朵朵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它们的叶子有细微的差别。
  赵月娥抱着孙子走到另一边，接着说道：“这一片都是青菜，叶子墨绿色的是申市青；白色梗，个头比较大的是江阴菜；青色梗的那叫小棠菜。”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肖朵朵，又指着白菜说，“这一片不是没长大的大白菜，它们是杭白菜，个头就这么大。”
  肖朵朵原本是认识杭白菜的，只是它们长在大白菜旁边，她误以为它们是没有长大的大白菜。她不喜欢赵月娥的语气，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一，她懒得与她争执，饶有兴趣地观察地里的各式蔬菜。
  经过赵月娥的介绍，她发现自己在菜场见过它们。不过，她每天忙得团团转，哪会在意买到的青菜到底是申市青，江阴菜，还是小棠菜。她并不记得，这些菜的口感是否有差别。在她想来，香菇青菜不都一个味？
  赵月娥难得能在媳妇面前得意一回，她指着靠近围墙的一片空地说：“王睿上次说，小乖喜欢吃菠菜面。我打算在这里种上菠菜。”
  肖朵朵垂下眼睑，不敢搭腔。年前，同事送了她一个二手破壁机，她打了菠菜汁和面，发现挺好吃的，顺口和王睿说，不知道外面买的菠菜是否有农药残留。那个周末，王睿回了一趟村子里，把赵月娥种的菠菜全都拔回了家。当时她埋怨王睿，拔太多菠菜很浪费，他应该给他妈留一点。她没有料到，王睿竟然对婆婆谎称，小乖喜欢吃菠菜面。
  一旁，赵月娥指着另一片空地说：“年前我就在地里埋了烂稻草，等土豆发芽了就下种。到四五月份的时候，囡囡就能吃上土豆泥，炸薯条了。放心，我不用农药，也不用化肥。”
  肖朵朵心中愧疚，笑着说：“妈，不如我帮你种菠菜和土豆吧，横竖今天也没有别的事情。”
  “胡说什么呢！”赵月娥有些不高兴，“哪有大年初一下地干活的道理，我们家还没有穷到这份上。”
  肖朵朵听到这话，想起自己和赵月娥第一次正面吵架的情形，那是她生下囡囡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她刚出月子，看到地上脏了，婉转地提醒了赵月娥几次，赵月娥无动于衷。她忍无可忍，拿起扫帚扫地，结果赵月娥一把夺过扫帚，骂她“扫穷”，败家。
  她不相信，大年初一扫地家里就会变穷，她认定赵月娥借题发挥，于是两人之间累积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赵月娥同样想到那一天的情景。她抱着孙子絮絮叨叨：“小乖是明岛人，就得守明岛人的规矩。大年初一不能扫地，不能洗衣服，不能下地；大年初二是回门的日子，大年初三一家人一起走亲戚。”
  肖朵朵稍稍缓和语气，说道：“妈，你有什么话，直接告诉我，何必用小乖的名义借题发挥。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赵月娥转身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她看得出，肖朵朵的母亲对她儿子很不错。不过肖朵朵不愿意向娘家借钱，替她儿子还债，足以证明她时刻想着离婚。她不稀罕这个媳妇，但她稀罕孙子。不管怎么样，在孙子两岁之前，他们决不能离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子被她带走，跟别的男人姓。
  赵月娥快走几步，用钥匙打开后院的门。肖朵朵跟着她走了出去，顺手替儿子戴上帽子。
  王煜熠第一次看到大片的农田，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嗷嗷嗷”叫唤，试图去田间撒欢。
  赵月娥笑着拍了拍他的小手，说道：“下雨天，地里湿，不能下地。”
  小男孩似懂非懂，手指远处的树林，示意赵月娥往那边走。赵月娥摇摇头，指着树林中的大白鸟问王煜熠，那是什么。王煜熠看到大白鸟振翅飞上天空，兴奋地尖叫。
  肖朵朵莞尔，弯腰拔了一根麦叶，像逗猫一样逗儿子，引得王煜熠“咯咯咯”大笑。
  赵月娥跟着笑了起来，轻声斥责肖朵朵：“这是你儿子，又不是小猫小狗。”
  王煜熠啪一掌打在肖朵朵手上，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麦叶。
  赵月娥笑着说了一句“活该”，倾身亲吻孙子的脸颊。小男孩顾着玩，不耐烦地推开她的脸。肖朵朵见状，同样笑了起来。
  三人往前走了几步。赵月娥故意大声与邻居打招呼，用淡然的口吻告诉对方，王睿去江城照顾岳父母，所以媳妇、孙子特意回村子里陪她过年。
  肖朵朵看得出，赵月娥在炫耀。她没有拆穿她，从她怀中抱过儿子，用足以让邻居听到的声音说：“妈，小乖太重了，还是我来抱他吧。中午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
  赵月娥很满意肖朵朵的表现，用长辈的“怜爱”口吻说：“你会做什么，还是我来吧。”
  肖朵朵突然意识到，赵月娥做戏给邻居看，纯粹因为爱面子。以前她怎么没有发现，婆婆这么爱面子？她想着王睿在江城照顾她的父母，她放低姿态与她闲聊：“妈，这是谁家的地，庄稼长得也太差了吧？”
  “你不懂就不要胡说。”
  肖朵朵疑惑地皱起眉头。她从图片和视频上看到的小麦田，小麦全都绿油油的，粗壮有力，可眼前的小麦地，小麦稀稀落落不说，麦叶子又细又黄。不远处的蚕豆地里，蚕豆同样稀疏参差，连一朵蚕豆花都没有。
  她摇着头说：“小麦和蚕豆我还是认识的。它们长成这样，哪会有产量。”
  “都说你不懂吧，你还不信。”赵月娥微微抬起下巴，“这些都是肥料，不是小麦和蚕豆。”
  肖朵朵侧目。
  赵月娥解释：“等到四五月份，水稻播种前一个月，耕地机深耕的时候，小麦蚕豆会被机器连根打碎，全部埋地下。等机器耕完地，把水放进水稻田，让埋在地下的麦杆子、蚕豆梗叶发酵一个月。这样施肥比化肥更管用，种出来的米更好吃。”
  肖朵朵脱口而出：“总不会比东北大米更好吃吧？”
  赵月娥摇头：“你们啊，不是总是迷信名牌，迷信外国。中午我就用大灶煮一锅明岛大米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