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不去的家 6

  赵月娥气走了岳美莉，心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她颓然地坐在长凳上，手掌无意识地揉了揉王煜熠的头顶，说道：“这个时间，你妈应该已经上船了。”
  明岛至申市市区的交通，除了通过越江隧桥，也可以搭乘快艇或者车客渡。因为隧桥大堵车，肖朵朵把车子停在南门码头，独自坐上了前往宝杨码头的快艇。
  快艇靠岸之后，肖朵朵打车前往地铁站，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可惜，哪怕她紧赶慢赶，她到家的时候，甄蜜和王煜灿已经在社区的安排下，坐车去了定点医院。肖朵朵一边微信告之王睿事情的进展，一边赶往医院。
  王睿十分生气，甄蜜竟然带着他的女儿，和新冠患者一起吃烧烤。肖朵朵的父母也在电话中埋怨甄蜜，行事欠考量。
  肖朵朵和甄蜜十八岁来到申市，一起参加了2008年的“我型我秀”。两人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十多年的友情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变质，但肖朵朵担心女儿也是不诤的事实。她不敢对其他人表露担忧之情，引得他们对甄蜜生出更多的不满。她发了一条语音微信安抚王睿：吃顿饭而已，没事的，你不要反应过度。
  王睿生气地质问肖朵朵：在你心里，到底是朋友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王睿等了十分钟，肖朵朵一直没有回复这条微信，他气得把手机摔在了床上。他来到江城之后，第一次感受到疾病带给人类的恐慌。继昨天封城之后，他们居住的小区也进入了封闭状态，时不时有戴着红袖章的人在小区内巡逻。
  今天是大年夜，郑雅兰一早在厨房忙活，可她不是站在灶台前发呆，就是不小心磕了碗。每次与儿子、女儿发微信，她都要强颜欢笑。王睿在旁边看着，都替她累得慌。
  相比之下，肖正诚直白多了，他把自己对他这个女婿的不满，明明白白全都写在了脸上，也把对疫情的悲观预期表达在言语中。
  郑雅兰不想让子女担忧，与肖正诚争吵了几回。虽然他们都是关上房门吵架，可房子能有多大，王睿听得七七八八。他怎么都没有料到，病毒竟然这么厉害，她在肖朵朵的房间如坐针毡。
  当下，王睿迟迟没有收到肖朵朵的微信，忍不住发送了一条语音：“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你爸妈，我破产了，我们欠着上百万债务？”
  他想了想，撤回了这条消息。当初，肖朵朵以离婚为要挟，逼着他去银行做债务重组的时候，他妈提出，请她的父母借一笔钱给他们度过难关，被肖朵朵一口拒绝。那时候，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埋怨肖朵朵的。如今看来，如果肖朵朵开口向父母借钱，这会儿肖正诚对他更没有好脸色。
  王睿叹一口，仰天躺在床上发呆。
  另一边，肖朵朵坐上出租车，就看到王睿撤回了一条消息。她猜想，王睿一定又在埋怨甄蜜。她按下语音键，说道：“是我让甄蜜帮忙照顾囡囡，她也是好心，才会带着囡囡出去吃烧烤。她又不是神仙，也不会未卜先知，哪里知道有人已经感染了****。做人要讲道理，好伐！”
  王睿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阳台拍了一段视频发送给肖朵朵，说道：“你自己看，江城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囡囡是我们的女儿，她没事就算了。如果她被传染，以后别让我再看到甄蜜。”
  肖朵朵被王睿的话气得脸色发青，可那段视频又让她沉默了。视频上的街道、小区不再是她熟悉的家乡。今天是大年夜，人们本该喜气洋洋，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地准备年夜饭，可她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窒息与压抑。整个城市仿佛正在慢慢陷入沉睡。
  她轻声说：“就是比较严重的感冒而已，你不要过度紧张。”这话也是她的自我安慰。
  王睿没有回复肖朵朵的微信，再一次仰天躺在床上。他已经不敢刷微博，因为微博上铺天盖地都是求助信息。
  肖朵朵反复看着王睿发来的视频，喃喃低语：“是大家过度紧张，上次非典都没有这么严重。”她转头朝车窗外看去。
  每到过年期间，申市市区仿佛一座空城，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这一次因为疫情的加持，街上更是人烟稀少，往年红红火火的饭店也变得门可罗雀。
  肖朵朵呆呆地看着光秃秃的行道树。说到底，是她把女儿留在家中，甄蜜才会带着她出门吃烧烤。非典患者治愈之后，很多人留下了后遗症。如果女儿因此被感染，留下后遗症，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胡乱想着，微信突然跳出一条新消息。甄蜜告诉她，之前那位发烧患者的CT显示，他的肺部已经发生病变，基本确定他感染了****。她和王煜灿在医院接受了检查，此刻正在前往集中隔离点。
  肖朵朵转道前往隔离点，在酒店门口被工作人员拦下。不多会儿，甄蜜牵着王煜灿出现在玻璃门后面。王煜灿身穿亮银色羽绒服，扎着马尾辫，笑靥如花地冲肖朵朵挥手。
  顷刻间，肖朵朵的眼泪涌上了眼眶。她在网上获知，因为病毒可能通过中央空调传播，所以针对这次****的医疗中心和指点隔离点都不能开空调。申市的冬天又湿又冷，尤其是下雨天，渗入骨髓的寒意能冻得人牙齿打颤。她和王睿虽然欠着银行上百万，但女儿从没有挨过冻。
  甄蜜指了指手机，把它贴在王煜灿的耳边。
  肖朵朵急忙转身擦去眼角的泪花，拿出手机说道：“囡囡，对不起，妈妈来晚了。”
  王熠灿高声说：“妈妈，这里可好了，床很软，有做作业的桌子，还有落地大窗户，你和爸爸不用担心。”
  肖朵朵点头：“妈妈再去给你买两件羽绒服，再买一床被子……”
  “妈妈，我不冷。甄姨买了取暖器，房间里一点都不冷。”
  肖朵朵再次点头。
  母女俩聊了十几分钟后，甄蜜让工作人员把王熠灿送回了房间，自己隔着玻璃向肖朵朵鞠躬，诚挚地道歉：“朵朵，对不起。”
  “说什么呢！”肖朵朵笑着摇头，“我们之间不用道谢，更不要道歉。之后的十四天，还要麻烦你照顾囡囡。她看着乖巧，小嘴像抹了蜜似的，每次做作业都能把我气得血压飙升。趁着你们被隔离，如果你能辅导她，把寒假作业做完，那我就阿弥陀佛了。”她故意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自然。
  甄蜜自然看得出，肖朵朵是故意的。她再次鞠躬：“朵朵，真的对不起。”
  肖朵朵沉默了。甄蜜同样沉默了。许久，肖朵朵轻声说：“新闻上写了，小孩子不容易被感染。还有，你不用太担心叔叔阿姨，或许事情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糟糕。”
  这话一下子触动了甄蜜的神经。眨眼间，她泪流满面。
  肖朵朵上前几步，急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朵朵，我妈已经在发烧了。”
  肖朵朵呆住了。虽然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是疫情的消息，但她总觉得，这次疫情和上次非典一样，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们仅仅存在于新闻中。哪怕她十分担心女儿，也舍不得女儿被关在陌生的酒店，但“****”四个字依旧十分遥远。可是当她听到甄蜜说，她的母亲可能被感染了，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她轻咳一声找回理智，试着安抚甄蜜：“你不要胡思乱想，发烧不等于被感染。”
  甄蜜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失神地说：“他们一直瞒着我，是我看到桌上的退烧药，才发现不对劲的。怪不得，他们一直不让我回江城。”她不断擦拭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了别人，一旦进了ICU就等于烧钱，没几天就要十万块钱……还有，很多进口药入不了医保……到时候，如果因为我没钱，不得不放弃治疗……”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甄蜜不断地摇头，豆大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她哭诉：“你让我哭一会儿，不然我怕自己在爸妈面前演不下去了。”
  肖朵朵无言以对。08年至今，她和甄蜜一直在申市“漂着”，对家里报喜不报忧。她们全身上下的财产，别说是十万块，就是一万块，她们都拿不出来。一旦家人感染病毒，她们该怎么办？
  肖朵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隔离点的。她木呆呆地走在街上，寻找药店购买酒精、消毒液，满脑子都是甄蜜跌坐在酒店大堂，痛哭流涕的画面。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倒下，她需要照顾两个孩子，她的父母、丈夫都在江城，她必须时刻准备着应对各种状况。
  雨淅淅沥沥地下，冰冷的小水珠落在皮肤上，寒气随之渗入身体。肖朵朵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上一次，当她得知王睿欠下了几百万债务，也是这样的阴冷天气，那时候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这一次，她绝不容许事情落入最坏的境地！
  这句话犹如一针强心剂，瞬间让肖朵朵清醒过来。她一连去了几家药店，购买了足够多的酒精和消毒液。紧接着她又去了居委会，请他们开一份证明，证明她一直居住在申市，近半年内没有回江城。
  这份证明和村委会的证明一样，颇费了她一番口舌，不过女儿在隔离点，她随时需要去探望她；儿子才八个多月，不知何时就会出现意外状况，她不能因为江城身份证，被社会“隔离”。
  傍晚时分，肖朵朵终于搭上了返回明岛的最后一班轮渡。她没有买到口罩，只能用围巾捂住口鼻，独自坐在最后一排，默默计算如何偿还下个月的贷款。
  一个小时后，她驾车回到村子里，在院子里做完全身消毒，这才进屋抱起儿子，搂着他亲了又亲。
  赵月娥见状，低声埋怨：“你怎么才回来。都这个点了，今天我们回市区吗？”
  “不回去了。”肖朵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按她想来，明岛是“岛”，四面环水，大桥和轮渡口都查得很严，村子里住户不多，人口简单，这里一定比市区安全。她不想让婆婆担心，避重就轻地说，“隧桥还在堵车。如果我们今晚回去，路上堵个四五个小时，小乖一定又哭又闹。不如等过完年，大桥不堵车了，我们一起回市区。”
  “也好。”赵月娥转身背对肖朵朵，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又急忙掩饰过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村子里过年。
  赵月娥把刚刚热过的菜逐一端上桌子，给肖朵朵盛了一碗老鸭汤，说道，“我做不来你们外地人喜欢的鸭脖子，鸭舌头，你将就一下，喝鸭子汤吧。”
  肖朵朵十分讨厌“外地人”三个字，但鸭子汤热乎乎的，鲜香诱人，一下子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她一边喝汤，一边给女儿发去了视频邀请。
  手机另一边，王煜灿兴奋地说：“姆妈，你看，鲜奶蛋糕。志愿者哥哥说，今天是大年夜，我可以点蛋糕或者八宝饭。我选了蛋糕，甄姨选了八宝饭。甄姨说，她减肥，不吃甜食，所以她把八宝饭让给我吃……”
  王煜灿一股脑儿说着，肖朵朵仔细观察视频中的背影。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桌子上零散摆着牛奶、糕点、水果，床边是一台便携式取暖器。
  “妈妈，妈妈，我可以邀请爸爸一起视频吗？”
  肖朵朵回过神，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啊。”她接通王睿的手机，看到他们也在吃饭，桌上摆着卤鸭舌，清蒸武昌鱼，炒腊肉，排骨莲藕汤等等家常菜，不禁心生感伤。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郑雅兰看到肖朵朵面前放着制作精致的八宝饭，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看王睿很喜欢吃热干面，所以我做了面条，就没有准备其他点心。”
  赵月娥看到对面一大桌子菜，笑着说：“他就喜欢吃面条，也不知道随了谁。亲家母，改天我得和你学学怎么做卤菜。我做不来卤鸭子，只能给朵朵做了鸭子汤。”
  郑雅兰笑着摇头：“你不用惯着她。她想吃卤鸭子，让她自己做。”
  肖朵朵发现父亲沉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她看一眼时间，说道：“这个点，英国那边差不多到午休时间了，我把肖东东也拉进来吧。”她接通肖东东的视频。
  肖东东正在类似茶水间的地方啃三明治。他一眼就看到两边的年夜饭，夸张地大叫：“你们故意的吧，大中午就放毒馋我。”
  肖朵朵训斥弟弟：“肖东东，叫人。”
  “哦。”肖东东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圈人。王煜灿高兴地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舅舅”，肖东东顿时也笑了起来。王煜熠不会说话，只能不断对着屏幕挥舞小手，引得大家都笑了。这一刻大家似乎都忘了，病毒让他们有家归不得，除夕夜也无法与家人团聚。
  甄蜜一个人坐在镜头外面，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微信跳出一条新消息，对话框眉头显示“陆坤林”。对方写道：家里被人贴上了封条，这下你满意了吗？她刚想回复，一张贴了封条的大门照片跃上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