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不去的家 5

  赵月娥虽然对肖朵朵多有怨言，但她看在孙子的份上，晚饭不只给肖朵朵母子蒸了一条活鱼，还特意去地里拔了几棵申市青，炒了一盘香菇青菜。
  深夜，肖朵朵看到赵月娥拿出两床新被子，又主动打开了取暖器，她的心中生出几分愧疚，解释道：“妈，就算银行的人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们也打算接你去市区过年。”
  赵月娥不屑地撇撇嘴，继续帮他们铺床，没有吭声。
  肖朵朵缓和了语气，小心翼翼地说：“你需要用多少现金，我给你吧。银行卡上的养老金，你就不要去动它了。”
  赵月娥冷哼：“养老金是共产党给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谁都管不着。”她转身走了出去。
  肖朵朵看着房门阖上，无奈地叹一口气。儿子的体温在晚饭前就恢复正常了，不过小孩子体质弱，她不敢冒险带他上路，只能等天亮之后再开车回市区。
  肖朵朵哄王煜熠入睡之后，给大女儿王煜灿发去了视频邀请。她相信甄蜜，但她身为母亲，唯有亲眼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她才能放心。
  视频中，甄蜜搂着王煜灿坐在小区外面的烧烤店，她们的对面坐着四个三十出头的男男女女。桌上没有人饮酒，那四人看起来都是普通的上班族，但肖朵朵隐隐有些担忧，因为那几人赶在江城封城之前上了高速公路，好不容易通过层层关卡，刚刚抵达申市。
  第二天一早，肖朵朵确认儿子并没有发烧，正在把他的东西塞进行李箱，准备早饭之后返回市区，她突然接到了甄蜜的电话。甄蜜告诉她，昨晚与她们一起吃饭的四人，其中一人发烧了。她刚刚收到通知，她必须带着王煜灿去指点医院接受检查，然后集中隔离十四天。
  肖朵朵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她脱口而出：“你明知他们刚从江城过来，干吗带囡囡和他们一起吃饭。”
  甄蜜回道：“难道你忘了，你也是江城人。”
  两人同时沉默，后悔自己口不择言。
  隐约中，肖朵朵听到女儿脆生生地问甄蜜，她应该带几套衣服，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问甄蜜：“那个开始发烧的人，是确诊了，还是疑似病例。”
  一旁，赵月娥抱着王煜熠，紧张地盯着肖朵朵，轻声问她：“囡囡怎么了？要不，你一个人先赶回去看看，我留下来照看小乖。”
  肖朵朵示意她噤声。
  电话另一头，甄蜜懊恼地说：“昨晚，他们回到酒店，警察已经在大堂等着，直接把他们送去了医院。不过他们是否被感染，至少得明天才能出结果。”她顿了顿，又补充，“一旦那人被确诊，不只我和灿灿，陆坤林也得隔离。”陆坤林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肖朵朵一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她必须回市区照顾女儿，但儿子才八个月多，她不能带着他同行，把他暴露在被感染的风险中。
  此时此刻，甄蜜也后悔了。昨晚，肖朵朵借口女儿到时间该睡觉了，催促她们回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哪怕她再担心父母，她也不应该带着王煜灿接触江城来沪的朋友。她低声道歉：“朵朵，对不起。”
  肖朵朵叹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想了解江城的情况，这是人之常情。”
  赵月娥急不可耐，追问肖朵朵：“囡囡到底怎么了？”
  肖朵朵避重就轻地回答：“囡囡昨晚接触的人，发烧了。她得去医院接受检查。”
  “怎么会这样！”赵月娥心疼孙女，忍不住埋怨肖朵朵，“昨天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现在可怎么办？她要去哪里接受检查？她不会被关起来吧？”
  “奶奶，那叫‘集中隔离’，不是被关起来。”王煜灿拿过甄蜜的手机，认真地解释。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小女孩独有的稚音。
  肖朵朵鼻头泛酸。女儿还不到八周岁，她确实应该把女儿带在身边。不，当初她就不应该心软，依着王睿母子生下二胎。想到这，她又觉得愧对小儿子，她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一时间，她左右为难。
  赵月娥看到肖朵朵的反应，拿过她手中的电话，对着王煜灿说：“囡囡，你问问你那边的阿姨，你能不能来奶奶家隔离。奶奶住在乡下，家里有大房子，只有奶奶一个人住。奶奶陪着囡囡隔离，每天给你做好吃的。电视上说了，这叫居家隔离。”
  王煜灿摇头：“奶奶，不可以的。居委会的阿姨说了，我和甄姨必须住在他们安排的酒店里。那里有医生，还有志愿者哥哥给我们送饭，你和爸爸妈妈不用担心。你们照顾好弟弟就行了，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王煜熠听到姐姐的声音，对着手机“哦哦哦”叫唤。王煜灿叫着“弟弟乖”，像往常一样教弟弟叫她“姐姐”，时不时“咯咯咯”笑着。
  肖朵朵深吸几口气平复情绪，交待甄蜜照顾女儿之后，挂断了电话。她随着抱过儿子，亲吻他的额头，又把他交还给赵月娥，说道：“妈，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小乖？我得马上回申市，亲自送囡囡去隔离点。大桥又在堵车，如果我开车回市区，晚上都到不了市区。小乖太小了，我带着他坐船再坐车，太折腾他了。等我送了囡囡去隔离点，再回来接你和小乖。”她几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赵月娥。
  这个当下，哪怕赵月娥对肖朵朵有再多的不满，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更何况儿子几次三番告诉她，肖朵朵一直有心结，所以他们对待两个孩子必须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她低声咕哝：“囡囡是我的孙女，也是我的心头肉。只有你觉得，每个人都重男轻女。”
  肖朵朵无暇与赵月娥争论。转念间，她想到一件事，打电话问甄蜜：“警察在酒店等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江城身份证吧？”她嫁给王睿多年，尚未取得申市户口。她担心，自己从南门码头坐船去宝杨路码头，会因为自己的江城身份证登不了船。
  甄蜜也担心自己的江城身份证，导致生活上的麻烦。她告诉肖朵朵，居委会答应给她开一个证明，证明她近期一直居住在申市。
  肖朵朵得悉，着急忙慌地赶去村委会，希望村委会能开一个同样的证明。当下已经是除夕，村委会大门紧闭。她赶去村长家里，远远就听到岳美莉的大嗓门，正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和赵月娥“打架”的场景。
  肖朵朵走进院子，打开手机录音，几乎把屏幕怼着岳美莉的脸，冷笑着吐出三个字：“继续说。”
  岳美莉挺起胸膛掩饰心虚，梗着脖子说：“当着你的面，我也这么说，你以前是明星又怎么样，你殴打婆婆，这是大不孝。”
  肖朵朵一字一顿说：“殴打，得有伤痕。光就这一句话，我就能告你诽谤，毁坏名誉。”
  “法院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才不相信你！”岳美莉将信将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今天是大年夜，我得赶快回去准备年夜饭了。”
  肖朵朵没空与她纠缠，找村长说明事情的原委，以及自己的来意。
  围墙外面，岳美莉越想越窝火。肖朵朵和赵月娥婆媳不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且她亲眼看到，她们在屋子里打架，她怎么就被肖朵朵唬住了？肖朵朵竟敢和婆婆动手，她就不信，赵月娥能咽下这口气。她蹬上三轮车，往赵月娥家驶去。
  九年前，赵月娥第一次见到肖朵朵，她就不喜欢她。这种“不喜欢”不只因为肖朵朵是外地人，更重要的一点，她长得太漂亮，没学历又没有正经工作，一看就不是安稳过日子的人。如今，肖朵朵已经生了两孩子，也在快递公司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赵月娥不喜欢肖朵朵，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赵月娥抱着孙子坐在土灶前烧火，嘴里絮絮叨叨：“小乖喜欢奶奶这里吗？待会儿奶奶给我们小乖包馄饨，蒸明岛糕，再做糯米汤圆，芝麻圆子，好不好？”
  八个月大的婴儿哪里听得懂这些话，他依偎在赵月娥怀中，对着炉灶里的明火高兴地鼓掌。
  赵月娥抱着他，心中一阵酸楚。世上没有不爱孙子、孙女的奶奶，不是她不愿意帮忙带孩子，实在是她和肖朵朵八字不合。她低头亲吻孙子的头顶，“今天是除夕，小乖陪奶奶一块过年。等明年，江城不封城了，就轮不到奶奶和你一块过年了。”
  她叹一口气，想要抱着王煜熠站起身，左腿突然一阵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左边倒去。电光石火间，她奋力护住孙子，左膝盖“嘭”的一声嗑在地上，后腰一声脆响，她疼得直不起腰，双手依旧死死护着王煜熠。
  岳美莉跨进厨房，就看赵月娥的手臂艰难地揽着王煜熠，身体靠着烧火的矮凳，狼狈地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岳美莉上前抱起王煜熠，搀扶赵月娥站起身。
  赵月娥捂着后腰，勉强笑了笑，回道：“没事，扭了一下。”
  岳美莉义愤填膺：“肖朵朵把孩子扔给你，她就不管了？你都这样了，赶快打电话让她回来！”
  “扭了腰而已，一会儿就没事了，打什么电话啊！”赵月娥试着走了几步。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孙女因为接触新冠患者被强制隔离，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朵朵去买菜了，很快就回来。你帮我把小乖放在学步车里吧，我得包馄饨，准备汤圆，待会儿还得做年夜饭呢。”
  岳美莉一时情急，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挑拨赵月娥和肖朵朵的婆媳关系。她问赵月娥：“你儿子呢？还有大孙女呢？”
  赵月娥脱口而出：“儿子工作忙，孙女在上兴趣班，他们晚上才能回来，一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她一边说，一边揭开锅盖，“朵朵是江城人，喜欢吃鸭子，我特意买的三年老鸭。”
  随着水蒸汽在灶台前升腾，老鸭扁尖汤的香味在厨房中弥散。岳美莉走上前看一眼大铁锅，老鸭汤如牛奶一般浓稠鲜亮，鸭子已经炖得骨肉分离，一看就是用柴火大灶精心熬了两个小时以上的老火汤。
  岳美莉心里又羡慕又嫉妒，她故意拆穿赵月娥：“咦，前两天你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愿意伺候他们，让他们去江城过年了吗？”
  “你知道什么！”赵月娥面子挂不住，故意戳岳美莉的痛处，“你有空过来串门，你的婆婆终于想通了，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