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不去的家 4

  肖朵朵很少回村子里,所以她并不认识眼前的中年女人,但女人却认识她。
  女人名叫岳美莉。在她心里,她和肖朵朵同样都是村民口中的“外地媳妇”,但肖朵朵是明星,她是农民。肖朵朵开着轿车,穿得光鲜亮丽;她日日蹬着三轮车,穿的是地摊货,婆婆像防贼似的防着她。
  她一早看到肖朵朵站在围墙外面敲门。等到肖朵朵和赵月娥进屋,她一直站在铁门外注意着屋内的动静。当下,她拽着赵月娥后退几步,斥责肖朵朵:“大妹子,赵婶到底是你的婆婆。你把她气出个好歹,还不得由你照顾她。”
  “大过年的,怎么说话呢!”赵月娥首先不乐意了。她甩开岳美莉的手,斜眼看她,“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能干,把自己的婆婆气得住进了医院。”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岳美莉气呼呼地往外走。
  赵月娥对着她的背影啐一口,转念间回过味来,气得直跺脚。岳美莉一定会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在村子里宣扬开来。她数落肖朵朵:“都是你,你存心想让我在村子里待不下去,是不是?”
  肖朵朵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奈何她答应了王睿,把赵月娥接去市区过年。再说,她也不想再次接到银行的电话。在王睿回申市之前,为了杜绝赵月娥又一次成为骗子的猎物,她只能二十四小时盯着她。至于肖朵朵为什么绝口不问赵月娥,为什么突然去银行取钱的事,因为一旦她提及“钱”字,赵月娥一定会怀疑她,惦记她的退休金。
  肖朵朵在心里冷笑,任由赵月娥控诉她。她一边轻拍儿子的背,一边亲吻他的脸颊。突然,她慌慌张张坐到长凳上,用手掌抚摸儿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赵月娥看到她的动作,数落的话戛然而止,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孙子。肖朵朵把儿子搂在怀中,焦急地问:“我上次买的耳温枪,还在吗?”
  “在的,在的。”赵月娥健步如飞跑上楼。不多会儿,她喘着粗气跑下楼,把一个软布包交给肖朵朵。
  肖朵朵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当初,她们因为这把耳温枪大吵一架。她已经不记得,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她只记得赵月娥骂她败家,害得王睿背负巨额债务。自从王睿破产,赵月娥卖房子替儿子还债之后,她每一句话都能归结到肖朵朵。总之,她败家,她是狐狸精,害得丈夫破产。
  “你愣着干什么!”赵月娥心急如焚,用手掌摸了摸王煜熠的额头,催促肖朵朵赶快测体温。
  肖朵朵低头扯开绑缚软布包的橡皮筋,再一层一层剥开布包,测量儿子的体温,37.8度,已经属于低烧范畴。
  赵月娥看到数字,愈加焦急,口不择言责备肖朵朵:“你怎么当妈的?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你带他来乡下干什么?不行,得马上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肖朵朵态度坚决,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
  赵月娥又急又怒,想要从肖朵朵手中抱过啼哭不止的孙子,又有些忌惮肖朵朵。
  肖朵朵耐着性子解释:“小乖可能只是哭得时间长了,体温过高,并不是发烧。我过一小时再给他测体温。哪怕他真的发烧了,现在也不能去医院。发热门诊可能存在新冠患者,有感染风险。”
  赵月娥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她沉着脸说:“我去拿几件衣服,再把这些菜带上,我跟你回市区照顾小乖。”
  肖朵朵叹一口气,摇着头说:“我们回不去了。大桥的收费口需要测体温才能通过。小乖正在发烧,我们现在去到收费口,会被强制隔离的。”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试图安抚儿子。
  赵月娥站在一旁看着她,心里的怨气因为担心孙子,反而淡化了不少。早前,虽然儿子在电话里对她说,是他自说自话去江城的,整件事和肖朵朵无关,可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一定是肖朵朵指使她的儿子,冒着被病毒感染的风险,去江城照顾她的父母。肖朵朵不心疼自己的丈夫,可她心疼儿子。
  自从儿子和这个外地女人结婚,他就像被鬼迷了心窍,对她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如今,儿子身上背着一大笔债,她既担心肖朵朵带着她的孙子跑掉,又害怕儿子这辈子都被这个外地女人吃得死死的。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她没了丈夫,没了房子,没了存款,除了儿子和孙子,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一时间,她悲从心生。
  肖朵朵瞥一眼赵月娥,心底的不耐烦更甚。她故意指了指赵月娥的手机。赵月娥莫名其妙。肖朵朵说道:“当初,你信誓旦旦,自己一定不会重男轻女,孙子和孙女会一碗水端平的。如今,我来了这么久,你没有想过给囡囡打电话,甚至一句都没有问过,囡囡怎么样了,为什么她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
  赵月娥听到这话,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她拿过手机拨打电话,低声嘟囔:“我什么时候重男轻女了?小乖没有跟你姓肖,你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肖朵朵不想再次与她起争执,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专心哄儿子。
  几分钟后,肖朵朵的手机屏幕显示,江城家里打来电话,她赶忙按下接听键,就听到父亲劈头盖脸骂她:“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他一个人在外国,才会担心家里……”
  “小乖在发烧,不重要的事以后再说。”话毕,肖朵朵径直挂断了电话,点开微信,没找到肖东东的名字。她这才记起,自己早就把他的微信拉黑了。她刚想把肖东东的微信拉回来,狠狠骂他几句,江城的电话再次打来了。
  电话另一头,王睿急切地问:“小乖怎么了?”
  肖朵朵摇头:“暂时没事,只是有点低烧,你不用担心。过一个小时,如果他还在发烧,我先帮他物理降温,再观察看看。”
  王睿点头,询问了几句小儿子的状况之后,忍不住埋怨肖朵朵:“你怎么把囡囡一个人留在申市?甄蜜那么担心自己的父母,她哪有心思照顾囡囡。”
  肖朵朵不以为杵,反而露出浅浅的笑容。她轻声回答:“你信不过甄蜜,难道还信不过我们的女儿吗?倒是你,千万小心,尽量不要出门。我们,还有你妈,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你也要小心。”王睿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避开岳父母的视线走到阳台,“朵朵,对不起。我转道江城,就是突然间脑子发热,想要向你证明,我并非害怕病毒,不愿意和你一起回娘家……”
  “我知道的。”肖朵朵瞥一眼婆婆的背影,悄悄走到屋子的角落,低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就当扯平了。你……”她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说,“昨天,我一直在等你回家。你突然间说,你回不来了,我才会那么生气。你自己想想,你去送货,一走就是那么多天,小乖都想你了。是不是啊,小乖,有没有想爸爸啊?”她一边讲电话,一边逗儿子。
  王睿如释重负。破产之后,他一直害怕肖朵朵会离开他。他捂着话筒说:“朵朵,我也想尽快见到你们。我本来都计划好了,去机场接机,给你一个惊喜。”
  肖朵朵有些恍惚。这些年,尤其是王睿明知他们的经济状况,故意让她怀上二胎之后,她无数次想过离婚,可有些时候,她又会觉得,他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赵月娥认定,她为了钱,为了申市户口才愿意和王睿结婚,可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她真的为了钱,压根不会和王睿谈恋爱。
  肖朵朵至今依旧记得,王睿第一眼见到她,那傻呆呆的模样。她轻声说:“王睿,我还没有原谅你,自说自话让小乖跟你姓。你在爸妈家里,尽量不要出门,否则等你回来,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赵月娥正要把手机交给肖朵朵,她不小心听到这话,不由地缩了缩脖子。当初,肖朵朵不愿意生二胎,他们红口白牙答应她,二胎跟她姓,她才没去医院动手术。等孩子生下来,她后悔了,撺掇儿子偷偷去派出所报户口。她把手机递给肖朵朵,说道:“喏,囡囡要和你说话。”
  肖朵朵看一眼赵月娥,同样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说道:“是你儿子的电话。”说罢,她把赵月娥的手机贴在耳边,笑着问大女儿:“囡囡,你和甄姨吃过晚饭了吗?妈妈明天才能回家,你帮妈妈照顾好甄姨,你可以做到吗?”
  “可以的,”王煜灿点头,继而兴奋地问,“姆妈,我可以和甄姨出去吃烧烤吗?甄姨的朋友来申市了,请我们吃饭。”
  “吃烧烤?”肖朵朵皱眉,“时间太晚了,外面又在下雨,你们实在想吃,可以点外卖。”
  甄蜜拿过手机,对着肖朵朵说:“没事的,我们就约在小区外面的烧烤店。我没有买到回江城的车票,想找人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
  “行吧。”肖朵朵勉强答应,又叮嘱了女儿几句,这才挂断电话。她与赵月娥换回手机之后,第一时间把弟弟肖东东从微信黑名单拉了回来。她本想骂他几句,不过可能王睿的“软弱”感染了她,她在微信对话框写道:“爸妈只告诉我,病毒和感冒差不多,其他的情况我也不清楚。现在,你姐夫在江城陪着他们,你不用担心。”
  不消半分钟,肖东东回道:你不骂我,这么大了还找爸妈告状?我去看看,太阳有没有从西边升起。
  肖朵朵没有回复。她收起手机,就看到赵月娥正看着她。
  赵月娥紧张地问:“小乖怎么样了?他不哭了,就是没事了吧?”
  肖朵朵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和他的后背。赵月娥站在一旁解释:“我没有不关心囡囡,是小乖年纪小,又在发烧……”
  “妈,小乖的衣服汗湿了。你帮我抱着他,我去车里把行李箱拿进来,今晚我们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上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儿子交给赵月娥,拿着车钥匙去开后备箱。
  赵月娥抱着孙子,瞟一眼桌上的大海碗“们”。她得知儿子、媳妇早就订了机票,一家四口一起去江城过年,她一怒之下买了这么多菜。为了这几道菜,她已经心疼一整天了。她走到水槽前面,朝水桶里面瞧一眼,转头对肖朵朵说:“我知道,你吃不惯隔夜菜,晚上蒸一条鱼吧,鱼是活的。”
  肖朵朵点点头,打开行李箱,蹲在地上翻找儿子的衣服。短暂的静默中,她低着头说:“妈,王睿在江城,一时半刻回不来。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回市区,你觉得怎么样?除夕夜,一家人应该一起吃团年饭。”
  赵月娥有些不高兴。要不是江城封城了,这会儿他们都在江城,高高兴兴准备明天的团年饭,留她一个孤老婆子,一个人在村子里过年。她敷衍肖朵朵:“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我去把取暖器拿过来,小乖受不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