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孤身入阁
罪民取水都是靠的地下暗河,所以冲破云层来到灵海中之后,灵力被天墟大局牵引、液化、变成滂沱暴雨落下这场景,除了去过大烈的几名成员以外,还真没见过。
心知身在天墟之内,完全不用怕这看似比荒野上狂暴千倍万倍的灵海,所以谷中的众人,带着一种看稀罕玩意儿的心情,纷纷走出屋子。
张开双臂,迎向天空。
雨点噼里啪啦落下,砸在屋檐上,发出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快马扬鞭。
一日不下千里。
几乎是立刻的,走出屋子的人,就被浇了一个透心凉,粗布的褂子贴在身上,肉隐肉现。
不过大家性子都极直极烈,却是没有人在乎这个。
虹色天河倒灌做雨……这个景色,实在是美不胜收,舍不得挪开眼啊。
更远的地方,坚硬的沙土地面被灵雨冲刷,先是冲出来一个个小坑,小坑再连在一起,构成了一段段河渠。
河渠继续连通,便有起于天穹、终于天墟边缘的大河汇成,汩汩奔流。
一些个一直蛰伏着的凶兽被雨水河流所惊,走出藏身之处。
最为强大、知觉最为敏锐的一头碧眼狮虎兽,猛然仰天长啸,鬣须竟是一根根泛起来了水色的寒芒,眼看着就要发生蜕变。
早些时候,被白板收服了的碧眼狮虎兽碧虎,被放出荒野,统御诸兽。
此刻碧虎威风凛凛地咆哮一声,根脚远胜前面一头碧眼狮虎兽的它,直接抖落一身杂毛,换成了淡青色的一身长羽。
它现在是相当于人族四步的妖兽了。
荒野上,还有不知数目的各般凶禽异兽,此刻纷纷脱去窠臼、发生了生命层次上的蜕变。
在荒辰谷中,沐浴最为精纯雄浑灵雨的众人,所得好处更是远胜荒野众兽。
一把燃火长刀升腾……
一片群山幽壑铺陈……
风、涛、电、泽……
诸般道韵,叠出不穷。
钟鸣泰握住玄羽镇焱旗,正立在一座大殿之前,背后立着山人法相,肌肉鼓动。
初入承意,还没有完全稳固下来的境界,就此一步踏入承意上境。
火尊者本来就已经稀疏贫瘠的脑瓜皮上,那聊聊落落颇显寂寞的头发,贴着头皮,极其诡异地逐渐浓密了起来。
他一把捋在头发上,仰天长笑,焚日龙炎法相顶着大雨站了起来,然后在其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本身就是早早踏入了承意的大强者,此刻得了这一场灵雨的大机缘,直接半只脚踏到了冲盈的门槛前头。
不消说,只要他能再从小嗷那里讨上些许口水之类的,怕是就能破境在望了。
影若烟也难得的没有捧着卷宗,两条极长的腿搭在窗沿上,赤着足。
雨滴打在珠圆玉润的趾上,沿着趾缝逆着划过肌肉,渗入皮肤。
“闹这么大动静。”她悠悠地用手接了一捧灵雨,凑到嘴边饮下。
多余的水珠顺着嘴角滑落,一点一点打湿了领口。
“……味道不错,正好拿来煮茶。”
边低声轻语,她边招了招手,便有一条小小的黑色玄蛟道韵,卷起一只凡俗常用的铸铁水壶,在窗口外头停了片刻,接满了一壶水之后,搭在了炉子上。
不多时,咕嘟咕嘟声响起,依旧是黑色玄蛟道韵,完成了洗茶、冲水、奉茶的动作,最后将一只白瓷小盏递在了影若烟手边。
盏白如雪,茶香雅极,影若烟肤色如麦,姿态虽然极其妖娆,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反而极其锋利。
两相对比,更显惊心动魄。
她喝了一口茶,宫装的烈简湖将千秋雪也探出窗子,雨滴打在刀刃上,就像奏响乐器。
影若烟给她倒了一盏茶,边递过去边问:“这一次去上圣书阁,免不了有一场恶战。你堂堂大烈帝皇,跟着来就不怕出岔子?”
烈简湖没在意她话里头的揶揄,小口小口喝完清茶。
一股暖流从喉头滚落,入肺腑再入四肢百骸,大烈女帝难以自持地发出来沉沉的一声低吟。
“水不错。”看到影若烟似笑非笑的脸,她又补了半句:“茶也不错。
“这样的好茶,大烈等闲是喝不到的。多蹭一口是一口。”
茶叶是贸城里头的贡茶,和等重量的黄金比价,但是对于修道者而言,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这水的确万载难遇。
影若烟咂摸着嘴里面的回甘,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看着远处升腾起来的云雾,心说这片贫瘠的荒野,终于是有点家的样子了。
东山之上,羿皇依旧习惯性地居住在小木屋当中。
不过小木屋一旁又搭出来了一间新的,四四方方,檐角低垂,饰着血污已经干涸的一段段兽牙,看上去带着些蛮夷的狰狞。
两间小木屋中间,搭起来一个雨棚,雨棚里头用建屋子剩下的下脚料勉强拼了一张桌子,歪歪扭扭,看着随时要倒掉。
歪桌子边上支着两张歪椅子,也是下脚料凑出来的。
老刀圣蚩尤就整个人埋进了这么一张歪椅子里头,手里面抱着一把花生米,连壳一块嚼得嘎嘣作响。
“小羿子,来一口不?”
羿皇站着,背负双手望着天穹灵海,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若有若无地显出来一丝无奈。
蚩尤嘿嘿一笑:“愁什么愁,反正老子能先斩一头地魔,再镇一头地魔,足足两万年。那换成一头天魔,也未见得镇不了她。”
灵雨沾在羿皇的黑羽大氅一角,点点滑落,积出来一个清澈的小水洼。
他有些迟疑地说:“苏妲己不可能不知道你我已经出世,只怕她的强大,已经超出了寻常天魔的范畴。”
听羿皇用这么凝重的语气说话,老刀圣也不介怀,往空中丢起来一颗花生米再用嘴接住,瘪了瘪嘴:“可惜忘了拿酒来。
“寻常不寻常的,都是域外邪魔。你我有命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把人族这肉里最后的一根刺给拔咯?”
羿皇弹了弹手指,从指端处开始,雨幕里头显出来细细一道空洞,一直没入极远处。
他微微摇头:“我如今的力量,不到当年的十分之一,你的力量比盛年更有不如。苏妲己虽然已经没有了魔躯,但是仅凭温养万载的魔念,也足够肆虐人间。
“她既然不出世,必然所图甚大。不可不小心提防。”
老刀圣无所谓地换了个姿势:“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车到山前自有路。大不了同归于尽。”
……
一场暴雨下了七天七夜,把干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地灌了个通透。
荒辰天墟各处,甚至已经有飞瀑流泉,挂在山崖边沿,被曜日一照,扯出来一道道彩虹,倒是和天空之上的虹色灵海,交相呼应。
破境者不知凡几。
方然面前撑起一片航路图,浮陆和灵海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线贯穿其间,现在的荒辰天墟就在这条细线上头。
距离尽头所标注的上圣书阁所在,已经不远。
灵海极其辽阔,平素即便是最为繁忙的航路上头,也轻易见不到太多同行者,但是此刻随着迫近上圣书阁,倒是能够看到有许多天舟从远处划过,天舟的防护法阵带起一痕一痕的流光,如方然前世里见过的流星一般。
荒辰天墟从未显于人前,但是任谁远远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这片浮陆的不凡。
别人驾舟,这里直接驭陆而行……差距何止云泥。
所有天舟都宁可远远绕行,兜一个圈子,也不想涉险凑近——谁晓得这浮陆主人是什么性子?
灵海不比星辰,巨大浮陆哪怕只是擦一下天舟的边,就足够把一船人给葬送了。
一直到几乎到了航路途标记的细线的尽头,眼前灵海骤然平复,变成了一道道河流,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汇向一片竹林。
这只是从远处看。
粗粗估计了一下,每一杆竹子,都有不下里许粗细,这哪里是竹子,分明是一根根通天彻地、扎根在灵海当中的建木群。
火尊者凑上来给方然解说道:“有说法讲,上圣书阁就立阁在一丛紫竹林里头。那像小山一样的竹子,就是所谓的紫竹,凡俗里头这种竹子不少。
“只不过这里的这一丛,经之以道韵,耀之以曜日,早就产生了蜕变,非是凡竹。虽然没有紫竹生灵,但是只天然散发出来的气息,就堪比极强的大阵。”
方然听了之后便明白,这一丛紫竹,恐怕就是上圣书阁的根基所在,是类似于其他浮陆一般的存在。
竹本来就性雅,再经由灵海道韵冲刷,可以说没有比在这里开立书斋,更加上承天运的了。
符天书的确有足够的底气。
方然停住天墟,隔开极远的距离,以天机轮盘开始摹画这一片紫竹。
巨大的紫竹竟是如同被轻风拂过一般,微微舒展了舒展叶片。
惹得灵海一片动荡,数条或前往拜会、或历练归来的天舟,便随着这动荡上上下下起伏,船上人惊慌失措,一时间好不热闹。
在天机轮盘之前,一片细细长长的竹叶显化出来,然后被墨迹裹挟着彻底吞噬。
方然面色古怪地再看了紫竹几眼。
从刚才简简单单的推演当中,他就已经知道,若是以这一丛竹子作为道材,持之以恒、不问岁月地炼入阵法,以竹子的跟脚,哪怕是最普通的聚灵阵,也足够聚拢周遭百里灵海。
是不折不扣的绝佳阵基之材。
但似乎,符天书身为阵师、上圣书阁身为阵道宗门,却没有往这丛紫竹里头炼入哪怕一道阵法。
他是不相信符天书真的雅到了这种地步,可以放着这么绝佳的材料不用。
就好比烛影摇红,美人横呈,对你说官人莫要怜惜,结果你靠着蜡烛,看了一夜的小黄本子,就是不动手。
于情于理都不符。
方然环视了一圈汇入竹子根部的灵海细流,用指节抵在鼻尖。
没等他思考太多,从那一丛紫竹里头,便驶出来一架天舟。
说是天舟,实际上又是一杆化身千丈的巨大毛笔,毛笔上头踏着一个白面书生,鼻孔几乎要仰到天上去。
方然想到了坐着毛笔逃遁、却被自己一剑捅死的王开霁。
眼前这人自然不是。
白面书生应该是已经得知了荒辰天墟的存在,所以没有对这一片千里浮陆流露出来半点惊讶。
他只是隔着青芒,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权当是做了一个文士礼,然后说道:“上圣书阁执戒尺人林律,奉家师之命,前来接引。跟我来吧。”
他侧了侧身子,一手向后摆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背倒是挺得极直。
刚想到执戒尺人王开霁,这就又来了一个执戒尺人,方然腹诽,也不知道上圣书阁这么派人,究竟是为了示好,还是为了宣威。
反正他是不相信林律是来示好的。
正要重新启动天舟,林律阻拦道:“别人都是天舟往来,你这么大的浮陆,书阁之外没处可停留。你可以随意点人随行,我用我的藏锋笔载你。”
“随意点人随行吗……”方然看着林律的眼睛。
“人数、修为,你自己定就好。”林律很是坦然的样子,“又或者说,难道你敢孤身入阁?”
这个激将倒是直白,也许是认为一介罪民,蛮霸武夫,没必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方然想了想,说道:“孤身就孤身,符阁主雅量非凡,既然大敌当前,那我们也没必要事事提防。”
然后他竟然就真的一步跨上了藏锋笔,向着荒辰浮陆摆了摆手,头也不回。
看到千丈巨笔一路入得那片紫竹林深处,习惯了看着方然背影离去的影若烟,捏了捏拳头,然后把自己丢回议事厅的大椅当中,继续批阅事务。
这段日子几乎有空就来议事厅的烈简湖,不确定地问影若烟:“愚鲁如大烈从九品的小吏,也懂得鸿门宴不能赴……你家的方然才是冲盈,就这么冲进去人家经营了多少载的山门,你就一点都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