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崩断的佛珠
风起时，羿皇正在山间的小屋之内，带着战部的百十来个幼童念字。
咿咿呀呀的童声混在一起，念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有换牙的小小子嘴里漏风，把“宇宙”念成了“鱼肉”，偏偏声音最大，压过了他身边的好个同伴。
也有年纪尚稚的小姑娘，皮肤被荒野上的日头晒得黝黑，念的句子总要慢别人半句，念着念着就咬到了舌头。
“不念了……要回去吃肉……”小姑娘挂着眼泪花，但是没敢自顾自跑掉，站起来不比桌子高多少，可怜兮兮地冲着羿皇眨巴眼睛。
羿皇眼中满是老父亲的慈爱之色，估了估时间，摆一摆手：“散了吧。回去记得温习，明天还要继续。”
百十来号正值破坏力最强年纪的孩童做鸟兽散，年纪最大的一个打了个哨呼：“白板哥！”
林间树木一阵翻腾，显出来荒辰镇守白板的巨大身躯。白板手法老道地将几个小孩卷起来搁到了脑袋上，遥遥冲着羿皇哈了哈腰，然后蛇躯再一卷动，便彻底消失在林间。
念慢了半拍的那个小姑娘愣了一愣，扯着喉咙大声喊：“你们又出去疯！不带我！我要回去告诉姆妈！”
噔噔噔噔……
羿皇含笑看着一群小人儿散在林间，突然说道：“堂堂上古兵主，什么时候也耐得下性子，来听这些小孩子的课了？”
从屋子后面转出来背负脊骨长刀的老刀圣。
“嘿嘿嘿，方然那小子在布攻杀大阵，你不打算去凑凑热闹？”
羿皇伸手探到身侧卷过的风中，风从手掌里头擦身而过的时候，有细密的剑意显化出来，一闪而没。
“现在的帝墟大局，已经是他自己的大局，我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老刀圣信步走到羿皇身侧，二人并肩而立。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远远看到正闪动着虹光的中心镇柱浮屠。
“可惜了，帝轩辕看不着今天。”老刀圣很促狭地一笑，“老子终究活得比他久。”
羿皇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对上苏妲己，你有几成胜算？”
老刀圣皱着一张脸，想了半天，比划出来一只手掌，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掰回去了一根拇指。
“四成？”
“四成。”
羿皇不咸不淡地说：“轩辕在世的话，或许不止。”
老刀圣一咧嘴：“他不是已经死了嘛。
“况且苏妲己天魔转世，就算人魔之战最后的封神一役里，她销去了魔躯，只留了魔念，但吞噬了帝辛那个蠢货的一身皇气，她的魔念早就今非昔比。
“我全盛之时也不过敢说五五开，现在估一个四成，已经不低了。
“你以为谁都跟帝轩辕一个样？不然我也不至于给他卖命。”
羿皇又问：“那若是方然对上了苏妲己，会有几成胜算？”
老刀圣抱着胳膊望着天，半晌之后摇摇头。
“不好说。”
“不好说？”羿皇淡笑，“你对他的评价不低。”
不好说这三个字，便是说明，在老刀圣的眼里，方然与苏妲己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
“他身上可是带着老子的杀意传承的。
“龙宫在他手上，当世的龙皇和他伴生。他的剑意你也见到了，名不见经传，但是分明就是和你我一个年代传下去的，走的是三百六十脉的路子，可不是现在的三万六千脉。”
羿皇轻声道：“只凭这些，还不够。他毕竟才是地境，胜过敖烬只是机缘巧合。苏妲己能够将两尊帝皇玩弄于股掌之中，她的后手不可不防。”
老刀圣瘪了瘪嘴：“倒也是，化离殿毕竟是纣王宫的一角。帝辛身死，苏妲己牝鸡司晨，帝墟固然是最后被打得粉碎，但她从帝辛活着的时候就执掌化离殿，称其为她的魔国也不为过。
“难办。”
说这话的时候，荒辰天墟上头的轻风逐渐变得迅猛起来，风吹林叶，飒飒声响如雨。
在羿皇、蚩尤、乃至隐身在暗处的至暗眼中，这一缕缕轻风就是一道道剑光，在千里山脉地势之间，勾勒出来一副恢弘阵意。
身为九黎之主、能和帝轩辕比划阵法的蚩尤，看得尤其分明，这恢弘阵意可以被分成泾渭分明的十八份，每一道大阵都互不相同。
“这小子的阵道修为，假以时日，怕是能比得上老子当年了……”
中心镇柱浮屠塔顶，有十八道光芒向着四面八方猛然飚射而出，瞬息之间便投入了原处的群山当中。
随着光芒落下，十八份各不相同的阵意，突然间就彼此产生了一丝玄而又玄的联系。
就好像，这阵法本就是浑然天成的一体，不分彼此一般。
十八支三角形的小旗落在地面之上，势头不止，透过地面，继续向下下沉。
正托着十七八个泥猴子翻山越岭的白板蓦然停下，一支小旗就几乎擦着它的鼻子尖，落在了它身前一丈远的地上。
“幸好白板哥没有吐信子！”扶着一支角状肉瘤的男孩幸灾乐祸地拍手。
八云十方旗沉入地面之后，覆压整个天墟的风突然止歇，与此同时，天地之间有晶莹的碎屑闪动，就像是有琉璃盏被人打碎了一般。
再过几个呼吸，这些碎屑也逐渐消失不见，天墟之上，再也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白板绕开一个大圈，远远避开了刚才那小旗子落下的空地。
羿皇袖着手，问蚩尤道：“这阵法如何？”
老刀圣抽了抽鼻子：“对付上圣书阁，也许够，但如果想要杀上化离殿，还是差了一些。”
也就是说，斩寻常天境够用，但与天魔对峙，力有不逮。
“也不错了。”羿皇道，“他才冲盈而已。”
……
方然从浮屠塔中起身，感受着自己冲盈巅峰一境下的气血和剑意涌动。
直到以自己的剑意为核心，推演出来了十八道剑阵布下，他方才觉得，自己的境界终于算是圆融了不少。
与苏妲己的化身虚影对峙过后，天魔幻莲子似乎更加躁动不安，像是想要早日吞噬了方然的血肉神魂、然后破体而出一般。
这以敖烬魔念浇灌、可以沟通魔境魔国的邪道至宝，现在的方然，非得倾尽手段，方才能够镇压得了。
好在他自己的底蕴深厚，一颗莲子虽然算得上是隐患，但还没有伤及根本。
“不知道云兮和巫翳什么时候回来……”方然小声嘀咕。
云兮回剑冢、登剑山、取无尘剑意，巫翳神神秘秘的，只说回去找家里的大巫，也不说具体打算做什么。
希望来自剑冢和巫境的存在，可以彻底镇下来这颗莲子吧。
去往化离殿，和苏妲己一战，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方然心知肚明，那等被敌人经营做老巢一般的去处，各种杀戮的手段层出不穷。
在天魔幻莲子的威胁还没有解除之前，贸然以身涉险，那是找死。
……
小须弥山。
禅房之内，空相大师正在闭目诵经，突然有小沙弥在外敲门。
宣了一句佛号之后，空相大师召小沙弥入内。
“禀师父，戒律院众位师兄在红尘中行走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佛目低垂的禅宗住持听到这话，气息微沉。
方然和敖烬那一战之后，禅宗不用再苦苦镇守封镇石洞，诸多大德也有了腾出手来去往凡俗传法的精力。
同时，凭借洒遍诸般凡俗国度的弟子，禅宗还一直在继续搜寻有关域外邪魔的消息。
小沙弥传回来的这讯息，说的自然便是和域外邪魔有关的事物。
“了凡师兄率众入深林古村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和魔气极其相似的气息。”
“相似？”空相大师捕捉到了这个词。
小须弥山里头之前押了不少魔化的修道者，经由煌煌佛经渡化之后，也同时从他们身上收集了极多混杂不堪的魔气。
敖烬不存，这些魔气就是僧众用来砥砺禅心、用以区分域外邪魔的参照物。
了凡和尚是禅宗派往凡俗的佼佼者之一，对于魔气的敏锐程度不下于戒律院僧众。
他能下下来“相似”这么一个定论，且如此急切地传讯回来小须弥山，足见他所发现的，绝对不会只是蛛丝马迹这么简单。
空相大师立刻询问：“还有其他讯息否？一并说来。”
小沙弥点了点头，说道：“了凡师兄带着清字辈的五位师侄，去的是七品的星辰律良。经过一片散乱山村的时候，远远感觉到山村当中寂静无声，极是怪异。
“了凡师兄一行入村探查，结果发现村中竟是一个人都没有。但家禽家畜却是如常，没有被人劫掠过的痕迹。
“师兄遣了一位师侄前往报官，当地郡县派了捕快等人前去辅助探案，得到的结论是，一村的人，都是在同一时间突然消失不见的。茶饭或是劳作之物都还安在，消失的相当突然。”
空相大师面色凝重，沉声问：“然后他们就在那村子里面，寻到了与魔气相似的气息？”
小沙弥双掌合十道：“不，魔气是在村外三十里的荒山里头探查到的，是一个办案的捕快，受了魔气的侵袭发了疯，了凡师兄逆着行迹追踪而去才发现的。”
空相大师问道：“村外三十里，而不是村中？发现魔气的地方……可有村人？”
小沙弥打了个哆嗦，以他常伴佛前、听住持教诲的佛家修为，也不由得显出了一抹惧色。
“只剩了枯骨，血肉全无……有仵作验过，正是村里头消失的那些人。魔气，是从枯骨上头采集到的。”
空相大师面上金刚怒目一闪而过。
“罪过……只是若真的是那些邪魔行事，应当狂暴无智才对，为何还能将所有村人掳掠出村三十里，然后再荒山当中……行这天理不容之事？”
小沙弥回禀道：“了凡师兄推断，也许是因为掳走人的时候，那些魔头还没有魔化，而到了三十里荒山之后，说不定便再没了顾忌，所以就造下滔天杀孽。”
“还没有……魔化吗……”空相大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像小须弥山讲经坛会上头，混进来的那些魔化修道者一样。道心种魔，只待一个契机，便会爆发出来，变成祸乱人间的魔头。
“了凡师兄也已经和律良星辰上的其他同门传了讯，要他们多加小心。”
空相大师颔首：“做的对。既然已经能够吞噬生人血肉，那就说明这些魔头已经敢放手屠戮普通人。了凡他们要做的，便是在这些魔头造下更大杀孽之前，将他们彻底渡化！
“也将了凡的发现传给戒律院、达摩院，让他们都早做防备。在外行走的所有弟子，也全部需得小心谨慎……域外邪魔，不是只盯着普通人下手的。”
小沙弥面色一凛，道：“弟子遵命。”然后匆匆忙忙退下。
禅房之内只剩下来了空相大师自己。
他手握佛珠，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掐过去，掐一颗，便颂念一段经文。
经文不长但也不短，一段一段读过去之后，这一串佛珠也几乎掐到了头。
但是在空相大师再度掐过一颗佛珠的时候，他整个人就仿佛定在了原地一般，按在佛珠上头的手指，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掐过这一颗。
下一刻，穿着那颗佛珠的线崩断，一百零八颗佛珠砸落在禅房地面之上，噼里啪啦就像是下了一场疾雨。
他面色从最开始的惊讶，再到惨白一片，然后逐渐被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之相替代。
“人间……又要起劫难了吗……”
空相大师眼中悲戚之色和金刚怒目交替出现。
片刻之后，向戒律院、达摩院汇报过后的小沙弥返还，看到的便是住持这样一幅怒目相，如大威天龙，行将除魔卫道。
小沙弥低声唤了一声：“师父……”
空相大师收起怒容，恢复平静，吩咐道：“再传讯。这件事，得让天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