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人龙相杀
沉重的嘶吼声震动天地，整片龙宫天穹上，红云紫霞尽数被震散。
方然仰头看着天空中扭动的龙躯，看着敖烬那一点一点被疯狂和凶戾占据的双目，摇了摇头。
一族皇者，最终是落得了这么个凄惨模样。
沙哑而痛苦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你！早有准备！你一开始，就是要将朕引入龙宫！”
方然爽利地承认：“不错。”
不然，明知对方是旧日龙皇，他又为何要通过辅首龙叩的手段回到小须弥山，将龙宫的存在，如此堂而皇之地暴露给敖烬？
小须弥山外的确有战舟陈兵压境，但是对方然而言，穿过这一道阻碍回山，本就不是难事。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纵使禅宗九位高僧协力，可对手是需要天道自衍封镇的龙皇，谁敢说就能稳稳拿下他？
无论是禅宗自己的封镇，还是方然九剑洪范九畴化阵，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再让这封镇苟延残喘个百十来年。
敖烬破开封镇，是迟早的事！
况且……方然看着那撒落的龙血，以及从龙血上头升腾起的魔气——
魔躯，便是薪柴！
无论对方曾经何等风光，一朝入魔，便无不可杀！
龙母敖澜的龙躯虚影正在缓慢愈合，她轻声道：“若是入魔之前，他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的。”
方然也同样低声道：“所以，你才确定龙皇是真的早已陨落、这具龙躯里头占据的，已不是他？”
“不。”敖澜换了个姿势盘起，“我见过太多人，认为自己境界惊天，足够压制住魔念，故而心存侥幸选择入魔道。”
方然道：“他们都被魔念污染，再无自我可言？”
“无一例外。”敖澜点头，“所以敖烬不可能是特例。毕竟，在敖烬之前，并不是没有龙族入魔过。”
方然问：“也是主动入魔？”
敖澜回答他：“有的是主动入魔，有的是被暗算。里头甚至有敖武的亲兄长，被我亲手斩杀。”
方然沉默了一瞬。
敖澜笑道：“对于龙族而言——也同样适用于很多人族——与其魔化了被夺去心神，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她顿了顿，幽幽补了半句话。
“……死在亲眷手中，总好过有一日转回头来，屠了自己满门。”
方然无声叹息。
他看着天空之上纷飞的无上剑和挣扎而不得脱身的敖烬，拍了拍小嗷的身躯。
小嗷垂下龙首，迸射出与敖烬一般无二凶芒的双眼当中，显出来一丝迷惑。
“娘亲？”
方然道：“接下来的我来吧。”
毕竟是前世父子，哪怕是斩魔，但弑父这个名声，传出去总归不好。
小嗷眼中的凶戾退去，方然重新接管了龙宫，那无上剑的剑意之中，便沾染上了他太初镇辰的一丝意蕴。
两股剑意并行斩落之下，已是令敖烬彻底陷入了狂暴。
但不愧是真龙一族的旧主，他身上纵然是已经显出来白骨惨惨，却依旧保有着澎湃的生机。
这生机却是有九成都充满了阴冷、狂暴的魔念，顺着剑意反噬回来，轰在方然神魂之中。
小嗷刚才眼中的厉芒，便是被龙皇层次的魔念反噬所致。
不然，他以现在新任龙皇的身份执掌龙宫，寻常魔念，根本难以伤他。
敖烬垂下头来，看着方然一步一步踏入天空，一路走到自己面前。
巨大的龙爪撕裂无上剑和太初镇辰剑意，向着方然抓来。
这一击的力量依旧磅礴恐怖，但是已然是没了最初时天境大物出手的那种精妙与玄奥。
剑轮化生，方然以一百七十九道剑意破碎、自身吐出半口逆血、被压退七步为代价，挡住了这一爪。
太初镇辰剑意切开魔气，在这龙爪上头切出来深可见骨的道道伤口。
有肉瘤从敖烬伤口之中生出，魔气裹挟着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那些部分也已经开始变得再看不出真龙的“尊贵”“威严”。
方然直视着那双比自己身躯还要巨大的龙目，天机轮盘疯狂运转，一寸一寸摹画此刻已经彻底扭曲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龙躯。
在这种玄而又玄的牵引之力作用下，已经彻底狂暴的敖烬竟是显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堂堂天境大物，在地境修道者面前，近乎惊恐地狂吼！
他的声音呜咽含混，就连近在咫尺之间的方然，都无法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间或有只言片语可以被勉强听清，也不过是“吞噬……毁灭……”之类，是域外邪魔内心里最深处的欲念。
方然的眼中却是流露出一丝慨叹——仅仅是封镇石洞当中的交锋，他已经能够感受到敖烬的惊才绝艳。
明珠暗投，背弃阖族者的下场，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随着魔气被方然所吞噬，敖烬似乎些微恢复了一些清醒，他的嘴角扯出来一个狰狞的笑意。
“吞噬……朕？！你也……尝尝……魔化的味道！”
敖烬彻底放弃了抵抗，任凭无数剑意穿透自己的身体。
遮天蔽日的龙躯就此被切得支离破碎，可是却依旧漂浮在半空，没有丝毫衰亡掉落的迹象。
下一个瞬间——
嘭！嘭！嘭！嘭！
炸裂声不绝于耳，这些龙躯碎块尽数爆开，化成了一团团混杂敖烬执念的魔气。
方然面色一凛——这魔气的精纯程度，甚至还在当日的魔国散落出来的魔气之上！
天魔的魔气！
张合之间，如同怒浪决堤！
敖烬舍身一击，根本不是现在的方然所能够躲开的。
只不到一须臾、甚至更短的时间里，魔气便将他彻底裹住，层层交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小嗷惊呼一声，洁白的龙爪向一侧一捏，凭空凝出来一把足有丈长、阔如门板的庞然巨剑，身形卷动，一剑劈向了魔气巨茧。
他所用的依旧是龙宫无上剑，这一剑斩在魔气茧上，扯出来十数丈长的裂口。
接下来，魔气涌动，将那裂口又再度弥合。
敖烬沙哑的声音传出：“徒劳！徒……”
魔气茧骤然缩小，原本还如同流云一般的外壳，变得如同一层金石，坚固无比。
无上剑斩落，竟是只能在这茧的外壳上，留下来浅浅一道白痕。
无数暗金色的符文浮现出来，乃是敖烬以仅存的未魔化的真血书就，彻底将魔气和外界隔绝开来。
这些符文带着最庄正的龙气，无上剑可斩万魔，对这种龙气却完全无能为力。
方然被魔气茧裹挟着，只觉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要将他的骨肉全部碾碎。
他尽全力吞噬着这些魔气，但这是一整个龙躯所化而成，远远超出了现在他经脉能够承载的极限！
最关键的是，方然发现，无法被他彻底吞噬掉的魔气，竟是如有默契一般，纷纷涌入了他的储物手环当中。
在这储物手环里静静躺着的，便是那颗天魔幻莲子！
方然头皮发麻，他粗粗估计了一下，若是按照这种架势继续下去，恐怕不消数日，这天魔幻莲子就能蓄积足量的魔气，从而直接撑开一道大门。
从魔境直通人间界的大门！
“我艹……”方然骂了一句脏话，魔气便顺着他口鼻灌入。
此刻的他和一个溺水将亡之人没有丝毫差别，一种刺骨的寒意正顺着他的经脉逆行，逐渐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心一横，方然直接从储物手环里头取出来天魔幻莲子。
这莲子方一出现，便如同一个无底洞一般，悍然劫掠了超过半数的魔气。
莲子上面的纹路越发乱人心神，魔气裹挟之下的方然甚至觉得头脑发胀、昏昏沉沉，像有铁钳子捅到了神魂里头，不断搅动。
放任不管，魔气的侵袭可以暂时缓解，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天魔幻莲子就会餍足，从而撕开那道直通魔境的大门？
管……拿什么管？！
储物手环都没法彻底隔绝魔气的涌入，而方然现在根本没法子把天魔幻莲子丢到别的地方。
他脸皮抽搐，半是纠结半是因为那刺骨的剧痛。
最终，他心一横，直接将这颗莲子吞入了腹内，用一身淬炼至极致的筋骨皮肉，隔开了莲子和周遭魔气。
也就是此刻，魔气茧骤然再度收紧，一道道魔气如同钢针般贯入他身体。
龙宫当中，抡着无上剑对着魔气茧狂砍的小嗷猛然收剑。
“娘亲！”
小嗷大喊一声，一把将门板一般的巨剑丢向了一旁。
蓄积龙气试图中和掉方然身上魔气茧的龙母敖澜也是一惊。
那魔气茧突然消失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原本铺天盖地的敖烬龙躯所化魔气，就这么硬生生塞进了方然的身体。
敖澜闪身来到方然身侧，撑起一片云气，托住方然身躯。
“好冰……”
冰冷刺骨，不似活人。
若非她和方然神魂相通，可以感觉到方然的状况，怕是要以为方然已经身死道消！
“母后，娘亲怎么了……”
小嗷急躁地用爪子去探方然的鼻息，结果发现就连鼻息也试探不到。
“娘娘娘亲不是死了吧？！”
敖澜摇摇头：“没有……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对着不知生死的方然低声说了一声“得罪”，便用龙首抵住方然眉心。
龙角高耸，极是碍事，龙母索性虚影卷动，化成了一个宫装人形，拨开额发，用人形的额头去触碰方然的额头。
“怎么样怎么样？”小嗷哪里顾得上问母后为何能够化形，一门心思追问方然现在的情况。
便在二者额头触碰到的瞬间，敖澜痛呼出声，身形疾退，然后虚影重新恢复了纤细龙躯。
“这……”她咬了咬牙，“简直和魔化没有什么区别……”
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依然被小嗷听了进去。
“娘亲……魔化？”
小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刚才天空之上肆虐的先代龙皇，也就是他爹敖烬。
冷静且疯狂，可称灾难一般的存在。
“但这怎么可能？”小嗷反问，“娘亲从来不怕域外邪魔的！”
敖澜说道：“的确，他和普通人……乃至我族都不一样。他有可以吞噬进而利用魔气的力量。
“但是显然这种力量不是无上限的。天境大魔殒身换命，他只是地境，哪里能够承受得了这种威压。”
见小嗷显出来暴躁的情绪，敖澜换了一种平和、带有安抚意味的语气。
“……但是我能感觉到，所谓的魔化只是表象。从神魂层面而言，他似乎更像是在沉睡，而非是灵台沦陷。”
小嗷艰难地反应了一阵，问：“那就是说，睡醒了就没事了？”
敖澜点头：“如果能醒……自然是没事了。”
小嗷追问：“如果？那就是有可能醒不了？”
敖澜不确定地道：“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魔气侵蚀之下，从来都是或直接魔化，或直接身亡。如他这般陷入沉眠的，从未见过。”
小嗷咬了咬牙，想了想，当机立断用爪子画出来一个符篆。
辅首龙叩。
从龙宫殿门再度出现在小须弥山山腹当中，九位高僧还在盘坐诵经。
他们猛然感觉到那恢弘殿门重开，齐齐抬头张目望去。
小嗷白色的龙躯从殿门当中步出，自然便有无尽威势充斥整座石洞。
空相大师先是戒备着起了攻势，然后又缓缓收起气机。
“不是龙皇敖烬……”
“龙皇，敖武。”小嗷简洁明了答道。
“看来，方施主是成功镇压了敖烬施主。”空相大师显出了然之色，旋即又疑惑着问，“那方施主呢？”
小嗷尾巴不耐烦地拍击在石壁上，惹得封镇明光一阵闪动。
“……要不你们来看看吧。”
他还是不太放心就这么把方然挪出龙宫。
在龙宫当中，他还可以以龙皇之尊调动龙气地脉，为方然补充生机。
并且他也担心，若是方然体内沉积的魔气突然外溢，那恐怕除了龙宫以外，无物可以镇压。
空相回头看看身后其余八位高僧，众人相视颔首，齐齐踏入龙宫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