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半册空白经
方然低声嘀咕了一声，又仔仔细细从第一页开始，逐页翻到封底。
每一页都是干干净净，显出些因着保存已久而泛出的淡黄，却没有任何笔迹。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方然把这半册“经书”推回到空相大师面前，问：“这本经书，原本是什么样子？”
空相把空白经书放到一边，从身侧的架子上取下来几页薄宣，一页一页摊开在桌子上。
薄宣上面就像鬼画符一样，疏密不等地涂着毫无章法的墨迹，墨迹也完全不像是文字甚至符篆的笔画，倒像是随意泼洒墨汁之后，由着墨汁自己流淌而成。
说实话，若不是这几页薄宣是禅宗住持亲自取来，放在别的任何地方，别人都只会认为是顽劣的孩童不小心碰翻了砚台，墨汁洒在了纸上。
空相道：“这是老衲从原本的经书上面摹写而来，就老衲所领悟而言，毫无更改，亦毫无错漏。”
“……所领悟而言？”
方然捏起来一页，凑近了仔细翻看半晌，发现他也是看不出来任何名堂。
他看看摊开的薄宣的数量，再看看空白经书的厚度，疑惑道：“看这经书起码得有百十来页，但是摹画出来的只有六页？其余的呢？”
空相和空念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一丝无奈闪过。
天心禅子代为解释道：“摹画某一页，需得将那一页完全记下，方才可以。”
方然眼角抽了抽：“空相大师的记性……不太好？”
刚把水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的迟鸿羽差点喷出来，他冲着方然比了个大拇指。
放眼十八连星域，能和空相大师坐而论道的也有，但敢和空相大师这么说话的，方然独一份。
天心禅子无奈道：“空相师兄已证八地，谁的记性不好，也轮不到师兄的记性不好……这便是经书的不同之处，一页经书看似繁复无序，并无难度，但若是要记住，所耗费的心力可称天量。修为或是心神稍弱，就有可能反遭反噬，身负重伤。”
“还有这说法？”方然再多抓起来几页，边看边问。
讲经首座空念道：“看似稀疏平常，实则暗含天机。曾有先代大德投毕生精力在其中，也不过摹画十页而已。住持师兄摹画六页，已是极为难得。”
方然随口问：“那如果一人摹画两三页，许多人一起协力，那不就能把正本经书全部都摹画下来了？”
空念道：“当然有人这么尝试过，但奇诡之处也在此。哪怕是同一页，不同的人摹画出来，也不尽相同。”
方然突然想到一句话：“天机亘古恒长，但每个人的领悟则各有千秋？”
空念道：“便是如此。所以也有人提出，这一册经书，实则是天道自衍，是因为人魔一战之时天机动荡，方才现世镇压域外邪魔。”
方然看向一直沉默的空相，问：“先代大德摹画下来的经文，我可以看一看吗？”
空相再度从一侧的架子上取下来一厚摞薄宣，一一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方然发现，这些薄宣整理分装在不同的袋子里，有的厚，有的薄，最厚的怕不是里头包了上千张薄宣，薄的似乎只装了形单影只的一页。
袋子一共十个。
“先代大德摹画十页，其余人摹画之数并不如他。但能摹画出来第一页的人确实不少。每一袋，便是历代大德摹画的对应的那一页。”空相解释道。
只不过他话里头带着一丝苦涩——经书百页，这么多年来，能够摹画的也寥寥无几。
堂堂禅宗，可称十八连星域首屈一指的势力，对着这半册经书，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方然拿出来第一页对应的袋子，将里头所有的薄宣全部倒了出来。薄宣散落一桌，看上去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最无顾忌的涂鸦。
就如空念所言，这每一张薄宣上头的那些涂鸦都各不相同，但偏偏却有某种暗藏于其下的“势”，令纷乱无序的笔迹又有着某种一脉相承的相似。
“有点意思。”方然边看边点头。
火尊者小声道：“主事果然非凡，第一眼看去就已经能看出其中玄奥。”
方然随口应和：“没有，我其实也看不明白……”
他神魂极其强大，这千余张“第一页”的摹本很快翻完，再取出来第二个袋子里面的薄宣，继续翻看。
然后是第三页……第四页……
到最后第十页，方然一眼纳入眼中，放回桌子上，揉了揉眉心。
千余张第一页，数目差不多的第二页……
方然这么粗粗翻完所有，也花了快一个时辰。
包括空相在内的所有人都并没有显出来半点不耐，就这么静静坐着等方然看完。
其间空相大师还很慷慨地道：“见者有缘，诸位若是愿意，也随意观看便好。”
这是旷古难有的机缘，对于修道者而言，价值甚至超过了威力强绝的法宝、乃至传承久远的道典。
若真如禅宗先贤大德们推测，这半册经书乃是天道自衍，那么观瞻这些摹本，亦是相当于观瞻天道摹本。
虽然是经由禅宗历代高僧们转手摹画，其中也许已经被丢失、抹去了一些信息，算得上是经由他人之手传道，但依旧远胜世间流传的任何典籍。
火尊者、云兮、巫翳、宸七、笙笙……他们身上的气息随着观瞻这一页页摹本，产生着各种波动，如同潮水起落，更有着符合他们所修大道的气机显化。
只是这么观瞻，他们固步已久的境界底蕴就已经有了松动，只要之后假以时日巩固了今日所得，境界再破，水到渠成。
但越是这样，众人看向方然的眼神也越是古怪。
方然翻看过这些摹本，但身上气息毫无波动，就如同一汪静水，波澜不兴。
那模样就仿佛，他看的不是摹画的大道天机，而就是市井之中三文钱一本的话本演义。
他的态度也完全没有其余人的庄严肃穆，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书斋的学生看到课本的那种愁苦。
一个时辰，也只够别人仔细观摩一页的四五张摹本，方然一个人走马观花看完了十页的全部。
空相大师的眼中再度有星空显化，世间有老僧入定这个词，但若是现在让空相大师入定，他是决计入不了定的。
多少先贤大德皓首穷经，都难以尽阅这些摹本，更遑论直接那半册的经文原本！
空念大师看向住持师兄，想起他前些日子观因果见往来之后所说的话——“此子应劫而生”。
方然，真的是空相大师口中的那个变数？
也是此时，方然看完了最后一页摹本，将那最后薄薄一页宣放回了桌子上，塞回了袋子里。
空念问道：“如何？”
按说他已是证七地的高僧，心境早已经可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讲经传道，一颗佛心不动，当世少有。
但此刻，他依旧有些难以抑制。
方然蹙眉思索片刻，突然抬头问道：“我可以看一眼被镇压的那具魔躯吗？”
空相和空念都没有料到，方然竟然会问出来这个问题。
二位高僧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空相道：“你虽不是禅宗出家人，但此例可破。空念，去请空闻师弟和空果师弟来。”
他又对方然解释了一句：“镇魔狱在戒律院守卫之下，且须得有老衲、讲经首座空念师弟、戒律院首座空闻师弟、达摩院首座空果师弟四人同时在场，方可打开禁制入内。”
片刻之后，空念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黄衣僧人。
他们表面上的年纪都是相仿，须眉垂下。
一者瘦高、干练，整个人有不怒自威之相，正是戒律院首座空闻大师。
先前在台阶之上拦住方然的圆戒以及他身后一列戒律院僧众，身上的那种气质和空闻大师有着四五分相似。
看起来只要是戒律院僧众，便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威势自成的金刚之相。平日虽不主动彰显，但是旁人却可以感觉得到，这些僧众并不是什么青灯古卷常伴佛前、好招惹的主。
金刚一怒杀四方，护法护寺的时候，戒律院可丝毫不会被“佛家弟子”这四个字所束缚。
另一人则面相普通，乍一眼望去，只会令人觉得是寻常老者，只是剃了光头、穿了僧袍。
便是达摩院首座空果大师。
在三位首座当中，空果大师的修为最深，境界最厚。其余二人皆证得七地，坐望八地，而达摩院首座空果大师却已至八地境，修为与主持空相大师相当。
不过他一身修为不在争斗，只在修一颗精纯佛心，从未有人前出手的记录，故而在十八连星域当中，对空果大师的战力猜测者多，敢说确信者少。
眼下一位首座急急离去，片刻之后便引了另外两位首座回返，这场景落在许多信众眼里，再配合上刚才禅房里头突兀传出的一道冲天杀意，足以引人注目。
信众当中不乏有身具修为之人，便是五步六步的强者也是不少，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人在寺里生事？”
“不晓得……若真是那样，那得是何等猖狂？又得是何等修为？现在禅房里头可是聚集了住持和三位首座，且脚下便是小须弥山！”
“也对，听闻禅宗的金刚伏魔圈威力非同凡响，身在小须弥山上，更有寺中万年大阵加持，便是传说中的九步至境前来，也不见得能讨到好！”
“……来的不会真的是九步至境之人吧？”
“你想多了吧？”
“不是，你看，若是战，能引动住持和三位首座移驾，八步做得到吗？若是不战，仅仅商谈事务，同样的，未及九步，谁有这资格？”
“……有些道理。”
“可是九步早就是传说了吧？别说现在行走在人前的，就算是把倒推千年以降的强者都算上，又有几个九步？”
“想不出来……但反正玄门、剑冢这种地方，多半是有这等强者的。”
“管他呢，供完这柱香，我们去看看。若是要打，咱们虽然远不如几位大师，但是能帮着壮壮声势也好！”
禅房之外不多时便有人围来，只是因着里头的人地位非凡，所以他们只在院外远远候着。
不多时，便见禅房里头空相大师带头，后跟三位首座，并立而出。
在他们身后，人分开两行，一行是四位容姿各有不同却尽皆可称倾世的女子，由一个面目古怪的背葫芦老头陪着，在天心禅子的引路之下去往歇脚之处。
另一行只有两人。
一个胖子，腰围还要大过身高，浑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看着富贵无比也俗气无比。
另一个年轻人，粗布衫，散发，脖颈间隐约显出来白色的纹身，纹身看样子乃是一只狰狞龙爪。
“看着这么年轻……什么来头？”
“不清楚……从未听闻过大势力之中有这么一号存在……”
“看不透修为？老夫破邪真眼竟然看不透此子修为？难不成他真的是天境至境之人？”
“不像，要真这么年轻就能到至境，咱们这辈子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刚才过去的那个老头……老者，似乎是火尊者？”
“火尊者？竟然是那尊凶人？他还敢祸害到禅宗？”
“不是，听闻火尊者这些日子投靠了一位‘主事’，名字似乎叫方然，修为强横，杀力更是在修为之上……老铁，你不是玄门的人吗？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方然？”
“知道……”被称作老铁之人面露狂热之色，“可炼制极品丹药，一力助庚午分殿暗天君破地入天，然后以阵法对阵法，破了同为阵师的皇甫苍三千年春秋……皇甫苍从此道心崩溃，已与废人无二……
“玄门里头还有别的一些传闻，说他曾孤身挑了千情谷两处堂口，还说他出身罪民但与渊默现在的那位掌事称兄道弟……你看到那位最为清冷的女子了吗？那是剑冢的剑鬼，庚午分殿的光天君！还有那个胖……那是迟家当家迟鸿羽！渊默的传闻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