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住持空相
若说空念大师给方然的感觉是与小须弥山的佛唱彼此交响呼应,那么此刻空相大师给人的感觉便更加的厚重,就如同是这座小须弥山本身。
明明方然等人站着而空相大师坐着,但方然却产生出来一种自己站在山脚仰视巅峰的错觉。
这是境界上的绝对差距,非是别的什么投机取巧的手段可以弥补。
方然很确定,若是自己与空相大师对敌,当走不出十招。
空相任凭方然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自己,方才哈哈一笑,说:“随意坐吧。”
他又伏身从一侧拿起来几个茶碗,一一注满清水,推到方然一行人的面前。
“霍施主看起来心境已平,不复早年的好争,这是好事。火之一道霸烈,却有失平常心,须知人间第一把火,是为了烹制吃食,而非襄助战事。”
霍施主自然是火尊者霍狄,他听闻此言,愣了愣,连忙点头:“和……大师提点的是。”
迟鸿羽坐在方然身侧,笑道:“多少人求空相大师一句话而不得,火尊者你这回是赚了。”
空相再看向云兮,道:“黄泉不是黄泉,剑鬼不是剑鬼。有此脱胎换骨一遭,云施主的剑道,巅峰可期。”
云兮清冷道:“小事。”
空相微微一笑,不以为忤。
他转向巫翳,结果巫翳连连摇头:“阿爹说了,外头的人断言都不能全信呢,还是族里头的巫鬼卜神来的合用,和尚就不用帮我看了。”
空相笑道:“哈哈哈,巫雄施主当年也是这句话。那年节老衲也只是个愣头青,还险些和巫雄施主大打出手。今日再看,是老衲我执了。”
宸七和笙笙也各得了一句话,宸七的是“心有天下则阵不拘泥”,笙笙的则简单许多——“痴儿,痴儿”。
笙笙手里头抱着的碧落剑一刻不松手,哪怕面前是地位和境界皆是超凡的禅宗住持也不例外。
迟鸿羽眼巴巴望着空相大师,期期艾艾。
这等机缘万金难求,哪怕是得这位高僧一句“善”或者“不善”的判,都能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多上几分安心,对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有个判断。
修道者修行,或者任何人行事,在面临绝大抉择之前,去庙里求签问佛,求的不就是一个安心?
况且空相大师证七地,他所言便是见因果。
这种窥天道之举,即便是他,也不可轻易为之。
很明显的,这一回,殿内这一群人都是沾了方然的光。
空相大师沉吟许久,迟鸿羽脸色愈发变幻无常。
“大师……这么严重?”他肥脸皱在一起,见空相大师迟迟毫无言语,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来。
“迟施主……”空相大师一笑,“该减肥了。”
迟鸿羽:“???”
他怎么也没想到,从空相大师这里得到的是这么一句话。
但很快,他面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空相大师对其余人说的,都是“好”与“不好”,对他说的,却是“该如何做”。
这里头涉及到的因果,还要比其他人深上一层。
迟鸿羽一脸纠结,难不成这么胖下去,真能有性命之虞?
左思右想,他颤颤巍巍道:“减……就减吧,等吃完了苦厄那顿,回苍疏我就减!”
末了,空相大师看向方然,那双眼中似有一方天地化生,深远而无垠。
空念和天心禅子都是一阵惊讶,天心禅子更是脱口而出:“芥子演天地?!师兄你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师兄大决心。”空念长呼了一口气。
方然有些疑惑,他总觉得空念的表情里面悲喜参半,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担忧,又像是有新的担忧凭空而来。
与空相大师四目相对之时,方然也看到了这位住持眼底的无垠星空,那双眼睛就像是通往对面星空的一扇大门。
旋即方然一愣。
星空?
日头是中心曜日,亘古长明,炽烈严焱。
辉月是曜日落下之后,灵海当中灵力自然生辉,泛着一种宁静的近乎于白色的蓝,像是一层轻纱。
方然从荒野里头那座石洞当中醒过来一直到现在,就从来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星空”这么个词!
十八连星域之内,灵海充斥星辰与浮陆之间,根本就没有星空!
他猛然抬头,看向空相,却发现空相的双目澄澈,里头也再无法看到那片绮丽的星辉如海。
方然沉声道:“大师要我看的,究竟是什么?”
芥子演天地,听空念刚才那庄重的口吻,绝对不会是什么寻常的手段。
这名字本身就有无边霸道,就如同要将天地开张一肩挑起。
须知哪怕是天心禅子化出的佛国,也只是他佛念从神魂当中落下的一片投影,是禅子心境所化。
而刚才惊鸿一瞥的空相大师眼底星空,给方然一种极其真切的感觉!
那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最起码,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
想到这里,方然猛然一惊:“这是十八连星域原本的样子?!”
“原本……的样子?”火尊者瞪大了眼睛。
空念大师道:“十八连星域是在人魔一战当中形成的,昔年人族疆域并不止于此,而是更为宽广辽阔。人魔一战之后,大能交战,无数星辰破碎,人族步步退守,疆域寸寸压缩,直至今日只剩下一十八颗星辰,偏安一隅。
“所谓浮陆,便是充塞在灵海当中的星辰碎片。而灵海,便是被搅乱的三千大道、混杂着支离破碎的星辰地脉流淌而成。
“换言之,十八连星域就仿佛一锅浓汤,随着时日推移,日渐冷去。”
方然已经从龙母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人魔一战的情形,但是空念大师最后的那句话,却是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
火尊者等人更是觉得凉意从脚底板一路攀升至后脑勺,禅房之内温度宜人,他们却仿佛堕入冰窖。
火尊者试探着问:“所以说,十八连星域,迟早有一天要彻底凉了?凉了会怎么样?”
空念大师道:“自然是死寂一片,再无生机。实际上上古人祖,体内经脉三百六,合周天之数,修炼起来威能难以估量。到天机变迁、十八连星域成形之后,传承下来的人族逐渐演化成了如今的三万六千脉,且大多经脉并不全数贯通。
“经脉虽多,本质却弱。溪水三万,哪比得上沧浪一注?上古之时天境都是寻常,可如今十八连星域当中,天境已是凤毛麟角。再过个千载万载,怕是地境修为都少有人可以达到。”
方然此刻想起来空念说过,禅宗看重自己,便是因为他可以镇压域外邪魔。
通过何等手段暂且不论,起码人魔之战之后的这些年来,有这等能耐的,方然当属独一无二。
他一字一顿问空相和空念:“域外邪魔的威胁,远比明面上看起来的要大?”
沉默了片刻,空相道:“不错。
“你曾见过帝辛。帝辛的妃子苏妲己,乃是一尊天魔转世重修……”
方然打断道:“我知道。转世青丘狐,一朝觉醒天魔躯,扶植人皇,为的就是能够争魔主魔皇之位。且她的野心并不止人魔单独的某一界,而是在人魔两界。”
空相缓缓点头:“本以为许多事都要从头和方施主解释,现在看来却是不必。”
方然道:“万余载,苏妲己不可能安分守己,对吧?”
空相道:“禅宗僧众满十八连星域,多少年行走红尘,也算是摹画出来了与域外邪魔有关的些许不同寻常之事。”
方然道:“让我猜猜……是有大魔苏生或是转世?还是有凡俗皇朝甚至修道者势力沦为傀儡?亦或是他们在谋划打开通往魔国的大门?”
空相道:“皆有。”
方然当时就想骂街。
若不是空相宝相庄严,禅房肃穆庄重,他这个时候就已经骂起来了。
他还以为血魔和千情谷主只是孤例,结果没想到十八连星域已经让域外邪魔渗透成了筛子!
他见过血魔操控之下的天雷门在渊默之野西掌旗使分野造下的杀戮,也见过在域外邪魔的手段加持之下、离恨野炼制出来的那头煞气盈野的血狞狼,更见过血魔残躯在诸多浮陆上面吞噬血肉之后鸡犬不留的惨状。
若真如空相所说,方然的猜测全部都有,那得有多少地方沦为死境?
禅房之内一道杀意冲天,透屋顶而出破入灵海。
入冲盈之后,方然的杀意瞬间迸发,空相和空念二人都不得不侧目。
山上还有其余信众,被这陡然而起的杀意惊的两腿酸软。
他们绝大多数可都是知道,杀意升腾而起的那处禅房,是住持和讲经首座讲道所用,在那里起杀意,便是相当于正面毫不留情面地挑衅整个禅宗!
未有可在那处禅房起杀意而可全身而退之人!
空相周身佛光骤闪,他这是以自身强绝佛法修为,助方然稳住心神。
但实际上方然只是怒其不争。有天机轮盘镇压,他心神绝对不会失守,刚才的杀念纯粹是见不得无辜凡俗之人就此被祸害。
他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地将空相的佛念让开,然后问道:“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空相说道:“也没有方施主所想的那么严重。苏妲己固然是从上古走来,但是人魔一战消耗去她极大心力,为保帝辛神魂不灭,她再消耗巨量。
“虽是一尊天魔,根脚极深,实力却百不存一。也因此,她不能在禅宗环伺之下肆意妄为,这会使得她暴露自己的踪迹。而禅宗传承源远流长,总有能够与她分说的手段。
“因着这一层,她只是洒下无数棋子,任其自生自灭。有的横死当场,有的半途而废,能够真正遂了她心愿的少之又少。就禅宗所知,她也只是通过各种手段汇聚起来七尊魔将,强的如天魔,弱者也有比血魔都无太大优势之流。”
方然问:“开魔国之门又怎么说?”
空相道:“千情谷主应该是唯一一个成功的尝试,其余的造杀孽无数,却好在没有成功。”
方然追问:“是没有,还是你们不知道。”
空相摇了摇头:“没有,否则十八连星域早已悉数沦为死境,无一可幸免。”
方然深深看了一眼空相,回想起千情谷主委身血魔之后打开的那扇门,实际上只要有相当数量的修道者不断挥洒攻势,那门也并不能久持。
但假如好巧不巧,苏妲己的棋子若是将门开在了人迹罕至之所,仆魔便会无穷无尽涌来。用不了多久,还会逐渐有玄魔被吸引而来,跨界降临。
至于地魔、天魔,方然没有见到,而苏妲己也未见得乐意让别的域外邪魔瓜分自己的一杯羹,所以应当没有。
不过,推断归推断,方然也绝不会蠢到不做任何防备。
空相接着道:“老衲算因果,见前后,人族这一劫已是在劫难逃。人族鼎盛之时,人魔一战尚陨落大能无数,更有不计数的族人殉身。以尸骨无存为代价,方才换来了这来之不易的偏安一隅。
“而现在十八连星域承平日久,真由着域外邪魔侵世,别说对抗千年万年,怕是不消十年,十八连星域便再无人族。”
方然点头:“偏安,疏战,求死之道。这两点十八连星域占齐了啊……”
空相大师继续说:“禅宗一直镇着一头域外邪魔的残躯,但也就是前些时日,残躯突然有了异动,魔念暴起,险些彻底吞噬了巡逻的护法僧人。
“在那之后,空闻师弟曾亲自巡查,却未能发现魔躯还有什么别的异动。就连先前魔念的暴起也如同并不存在一般,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老衲。老衲分明能够感觉到,那魔躯正在缓缓苏醒,先前的魔念暴起只是因为他还没法控制力量。往后的静若磐石,也许只是他在养精蓄锐。”
方然问:“不是还有上古的半卷经书在镇压?”
空相苦笑,将桌子上那书脊断线、只剩下半册的书递给了方然。
“这便是那半本经书。”
书上面本该有纷乱的笔迹,但方然拿起来随意翻了翻,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