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蟒伏鸦枯岭

  车上。
  “螭尾城最初也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屯兵所据不过三五里方圆的一小片地方,土墙木围栏,警戒靠的都是撒出去的一个一个哨站,传讯要么点狼烟,要么靠着体魄好一些的兵士狂奔。”
  天心禅子给车里的人解释。
  汤阳备下的车是军中制式,赶车的也是在役的老兵。
  北城往南城走,四下逐渐繁华,方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往来行人,发现这些人确实有着贸城里头见不着的那种祥和。
  “螭尾城不是镇边关隘吗?我看这里的人倒也没有特别受战乱折磨的样子。”方然随口问。
  天心禅子答道:“螭尾城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刀兵了。”
  “为啥?”
  方然问完想了想,猜测道:“因为护国寺?不是,因为禅宗?”
  天心禅子道:“护国寺原本不叫护国寺,只是螭尾城外的一座旧庙,年久失修,早断了香火。城外也确实久经战乱,死了不少人,有时候尸首月余无人收敛,遭曝晒或经霜冻,凄惨无比。”
  巫翳从座位上转过来,道:“这可是养煞的好地方。巫境里头也有这样的古战场,不过死的人更多,风吹日晒的年头更久,连我都不能轻易深入呢。”
  天心禅子念了句佛号,道:“的确,后来战场凝煞,盘踞在那座旧庙里头,塑煞身吞吃往来行商,几乎截断了螭凉往西出的通路,连螭尾城的兵士都成了它的目标。”
  “兵士?”巫翳眼睛闪动:“战场煞魂当然不好对付,兵士们也是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打的过这种煞魂。后来是你们禅宗出手打杀的?”
  “没有打杀。”天心禅子解释道,“一位游方僧住进了旧庙,感化了那煞魂,收为护法。螭凉朝当时的皇帝感怀此事,就派人将旧庙在原址上扩建,也就有了后来的护国寺。”
  方然好奇道:“怎么感化的?”
  “自然是用佛法。”
  方然意味深长:“嘴里的佛法还是手里的佛法?”
  嘴里就是念经念到受不了,手里的就是打服。
  天心禅子没理方然,自顾自道:“护国寺建成之后,便有各方信众来听讲道,来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慢慢有行商安顿下来经营。
  “螭凉朝又不断兴建,日子久了,也就慢慢成了现在螭尾城的规模。”
  方然了然:“噢,所以这里的人都看着不像见过征战的样子。你们禅宗在这里修庙,谁会想不开在禅宗面前舞刀弄枪的?这不是找感化嘛……”
  所以明明是一座边陲重镇,硬生生发展成了半军半贸混合起来的样子。
  “禅子大师,各位,咱们到了。”
  赶车的兵士停好马车,毕恭毕敬地把车上人迎了出来。
  螭尾城可以说是因着护国寺而成,南城依托着寺庙向外不断扩出去,故而一路过来,途径的都是极繁华的地段。
  到了护国寺这边,人声才缓缓降了下去,于闹中占了一片清静。
  白墙灰瓦围着一片矮矮庙宇,也见不着那种层高或七或九之数的古旧浮屠,有的只不过是其貌不扬的一片佛堂而已。
  这个时辰上,还有香客三三两两入内焚香礼事,看得出他们发自内心的虔诚。
  知客僧引天心禅子和方然一行入内,寺内建筑稀疏,大片留白,多的是行行草木,正是葱茏之时。
  虽然是深处螭尾城中,外头红尘喧嚣,寺里却有着幽深清雅的淡泊之感。
  一步跨入其间,方然先前与千情谷主一战被魔气血云侵蚀的那种凶戾之气,也就凭空驱散了许多。
  他淡然一笑。
  血云和魔气,侵蚀肉身甚至惑乱神魂,修道者最怕的两样占全了,可称噩梦一般的存在。
  但方然不同。凭着天机轮盘镇压神魂,以及他自己的那强横肉身和冲盈境修为,这些本不足为虑,三五日外便能自然荡涤一清。
  就算残留在身上,也就是相当于衣衫之上沾尘,别说伤及根本,连油皮都伤不到。
  只不过这护国寺只是以寺中建筑和林木的陈设,就能够影响到方然,进而镇压域外邪魔留下来的气息,的确有其玄妙之处。
  方然叹道:“难怪能镇压一具域外邪魔残躯,这手笔非同凡响。”
  “施主过誉了。”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外表约莫五旬的僧人缓步踏出。
  这僧人一身灰色僧袍,僧袍浆洗得已经发白。他面容平和,双目当中含慈悲。
  见到方然一行,僧人双掌合十:“禅子。”
  天心禅子敛容,同样合十道:“苦竹大师。”
  方然:“你就是苦竹大师?”
  “是贫僧。”
  汤阳提过一句苦竹,说他降伏了鸦枯岭的一条大蟒,帮螭凉重新打通了南下的官道。
  方然那时候听了一耳朵就没有再多留心。
  银枢上的大蟒再强也强不过臣服于他之前的白板去,靠近这凡俗国度的凶兽,本身境界也不可能太强。
  他估摸着一个相当于武极上境的修道者,就足够应付。
  可是眼前的这僧人苦竹,气息绵长幽深,明显已经是踏入了地境,甚至不一定限于道初。
  他气势不显,方然估不出具体的修为,可以确信的只有他绝非等闲。
  最关键的是,看天心禅子和苦竹二人互相的称呼,这苦竹的辈分不低于天心禅子,甚至犹有过之。
  天心禅子可是禅宗后山那些修苦禅的老僧之徒。
  鸦枯岭上头的那大蟒何德何能,得劳烦这么一位大德出手才能降伏?
  方然带着疑惑,苦竹僧却已经开始一一和众人互相见礼。
  末了他看向方然,这位疑似境界还要高过天心禅子一头的大德竟是合掌对方然深深一躬,道:
  “方施主斩血魔、度千情谷主,封魔国,救得苍生安平,还请受老僧一礼。”
  方然连忙道:“不用不用,这里头私仇旧怨居多,倒是没有太多救苍生的念头在里面。”
  苦竹僧慈悲笑道:“最初得知方施主所为之时,贫僧还尚有疑虑,究竟是何人可以一步步压服千情谷主至此。如今直面施主,倒是有了一些答案。”
  方然一头雾水:“啥?”
  他也不知道苦竹僧想明白了啥,但起码方然自己是见识了禅宗之人打机锋的本事。
  天心禅子对方然道:“苦竹大师就是最初时感化了那战场凝煞之人,也是护国寺立寺之人。”
  方然再看向苦竹僧的时候,目光就很不一样了。
  刚才闲谈螭尾城历史的时候,他知道了这座雄城已有百余年历史,在凡俗国度当中已经能称得上一处古城。
  而战场凝煞,巫翳曾坦言自己也难有万全把握应付。无论是口头感化还是手头感化,百年前的苦竹僧修为怕是就已经高深莫测。
  如今只能更上层楼。
  苦竹僧问道:“方施主一行可是去往小须弥山听讲道?”
  方然不加坦然道:“其实不是……我来主要是求被镇着的那域外邪魔残躯、抄两页小须弥山下的那半本经书、以及帮哭魂院的悲道人求讲经首座的木鱼——鬼门关生死断有变,需要那个木鱼镇压。”
  这些都是迟早要挑明的,若是在这里苦竹僧就持了拒绝的态度,那估计到了小须弥山之后,也难以说服山上的那些大师父。
  现在直说,也就相当于丢出来一颗问路石。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老刀圣点名要的那半册书和木鱼,域外邪魔的魔躯则好说。
  现在方然已经破入冲盈,一时半刻不急于再次冲境,魔躯有则多多益善,没有也问题不大。
  酒池里头可还沉了不少域外邪魔,虽然都只是最下等的仆魔,但方然试过,每一头也能让溯河古卷下一阶段的解析稍微快上那么一线。
  快一线也是快,积少成多嘛。如苏妲己一缕头发这种天魔残躯,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随便弄到。
  没想到苦竹僧非常笃定道:“呵呵,施主要的这些东西都是小事,住持和一众首座,想必也是乐见它们到了方施主手中的。”
  方然问:“这些不都该是禅宗的密中之密,或者是事关重大之物?就这么容易给我了?”
  苦竹僧道:“这些东西深藏在小须弥山,只光耀一山一寺,若是方施主可用它们兼济天下人,那在方施主手里就更加合适。
  “不如说住持应该已经看到了有今日方施主之请,若是缘分不至,施主也不会来到这小小一座护国寺了。”
  方然挑挑眉毛看看天心禅子,天心禅子摇摇头,那意思是他也啥都不知道。
  “行吧……”方然叹了一口气。
  苦竹僧道:“后院已经备下来了空闲的僧舍,诸位施主可以暂行歇息。寺里一切从简,还请担待一二。”
  再取直道前行,穿过几片佛殿,知客僧引了众人到僧舍处,也告退离去。
  天心禅子道:“今天歇息一晚,明天我们就可以动身了。晚上日落之时会有一顿晚斋,在这之前各处经堂也会有讲经和课业,可以随意入内听经。”
  说是一切从简,但实际上僧舍打扫得极其干净,所谓的简只是少见花里胡哨的陈设,反而比胡家富海舟天字号房更令人觉得舒适。
  云兮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僧舍,突然噗嗤一笑。
  方然凑过去问她的时候,云兮心情颇好地回答道:“在剑冢的时候住剑室,剑室被各种剑谱塞得满满当当,转身都有些困难。到了庚午分殿当了光天君,久在浣云潭,又空得除了灵海以外什么都没有。
  “僧舍是我第一回住,就是有些感叹,一生逐剑,竟是有些忘了世间还有其他。
  “旁观你一场大战,我感觉剑之一道似乎又有了新的领悟,说不准不日就能补上残缺,再进一境。”
  安顿下来之后,天心禅子自去讲经,巫翳喊了云兮、宸七去寺外的坊市里头瞎逛,火尊者陪着当苦力,防着万一她们看上了什么东西,有人能搭把手拎着。
  笙笙却是把自己关在僧舍里头,不多时便有一片剑光洒出——她竟是现在还不忘了修行。
  那剑光纯看其形,已经有了方然身上的一抹影子。跨了数个大境界强行观剑,非但心境没有受损,还能摹画一二,这份天资就连方然都羡慕。
  身边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方然带着一丝笑意倚在硬板僧床上头。佛寺大抵都有让人心神平和下来的能力,而方然却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这么放松了。
  僧舍里头除了方然一行,也有其他或慕名或虔诚的人,等着被接引去小须弥山听讲经。
  他们的说话声若隐若现透了过来,方然本来嫌聒噪,打算用剑化斗室笼住僧舍隔音,却猛不丁被“鸦枯岭”三个字吸引了注意力。
  他专注听去,发现似乎是两个人正在聊天。
  “……确实,最近半个月里头连着出了两条这种异种大蟒,实在是有些反常。”这个声音听起来年轻。
  另一个相对更低沉些的声音道:“对吧,鸦枯岭也就是阴森了一些,但树林子哪有不阴森的?阴森归阴森,你要是说能长出来那种大蟒,信不信的两说,它吃啥?”
  年轻声音迟疑道:“……往来行商?”
  低沉声音果断否定:“扯吧行商,螭凉地界上,短一个人都会捅到府衙里头去,真要是靠吃人长那么大,能这么多年没一个人注意到?”
  年轻声音推测:“吃其他野兽?也不对,鸦枯岭上头哪找那么多野兽去……”
  低沉声音道:“其实我猜测,会不会是有人专门把那两头长虫拉来祸害螭尾城的?生在别处长在别处,所以才能长到这么大。”
  “不会吧……”年轻声音语气有些悚然,“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把这么两条大蟒弄来?还得绕过螭尾城的那些个屯兵……”
  低沉声音沉默了有一阵子,不确定地道:“会不会是大菱或者曲宇的人干的?你别说,大菱境内山川繁多,那里生出来这种大蟒也不奇怪。”
  年轻声音迟疑道:“不可能,他们能舍得?能劳烦苦竹大师出手的大蟒,进贡上去,那得换多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