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客有所求

  从踏出富海号天舟、出现在轩帅旗舰的这条甬道之内开始,一直到在两侧两行破云尉足以杀人的目光下,来到甬道尽头为止,方然惜字如金,一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你来杀我啊。
  早年间的混混们好勇斗狠,说的最多的也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大体上都是仗着头顶上压着王法。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亮刀子吆喝几声方显胆色,但真敢拿刀捅人的,却是少之又少。
  在府衙眼皮子底下斗殴,不过是挨两板子大再吃几天囚饭而已的事,对于混混们而言,和逛花楼喝花酒远远看一眼花魁再找最便宜的姑娘乐呵乐呵没什么差别。但若是弄出来了人命,这麻烦可就要大出来太多。
  那你来杀我?你又杀不掉。好勇斗狠甚至自残其身,拿着筋骨皮肉换一碗铁杆的庄稼,挨最毒的打放最狠的话,混混们最乐意干的就是这种事。
  但若是换个场景,比如两行黑甲重骑气势如山、面前一尊破天尉兴师问罪,没人会把方然那句“你来杀我”当成是斗狠的垃圾话。
  被问罪的承意大物没有回答破天尉的诘问,他压下被风拂乱的一角衣衫,垂手而立。
  两行黑甲重骑排出十里,气贯长虹如两条盘蛟。甬道尽头站着的那位破天尉,赫然也是承意境的大物。两侧之势汇于他一身,便如盘蛟探出一只狰狞利爪。
  轩门行伍破字三尉修炼同样的杀阵,配合厮杀起来摧枯拉朽。当年的火尊者都要对破天尉畏惧三分,方然凭什么视若无睹?
  兴师问罪的破天尉深深看了他一眼,手中长戈握紧了再松开,如是反复数次,如蛟首一般的面甲之后,两点寒芒闪动,隐而不发。
  四周气息一时如渊如海,沉滞数息之后,火尊者再次歪过脑袋,往一旁啐出一口带着火星子的痰。火焰飞溅,纯白之中透出来几缕玄紫之色,在一侧甲板上灼出来一片焦黑,焦黑一路扩散到足有拳头大小,方才被防护大阵汇聚而来的灵力冲刷熄灭。
  “啧啧,外面是乌龟壳,没想到里面也是。”火尊者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失落,反而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
  中六品的火奈何不了固镇城舟,那上三品的龙炎呢?玩火的老头很想在这艘天舟上放一把泼天大火,看看这艘足足有浮陆大小的天舟,烧起来究竟和别的天舟有什么不一样。
  须知轩门轩帅旗舰,堪称永不坠落。这艘船自启航至今,随轩帅征战四方,尚未有一场败绩。
  烧了,那得多痛快?
  “轩十一,莫要无礼。”
  火尊者胡思乱想的时候,从甬道尽头传过来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平淡到没有任何特色,听不出来年纪也听不出来喜怒哀乐,就像是一碗不烫不冷的白水,寡淡的没有一点意思。
  但火尊者却认得这个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十年前如附骨之蛆一般,追杀他七万里的那位轩门轩帅。彼时还不是轩帅的少年乘天舟杀入灵海,逼得火尊者仓皇逃窜。时隔许久,老头子依旧记得背后被一杆长戈锋芒遥遥锁定时候,那股心惊胆战的悚然。
  火尊者晃了晃毛发稀疏褶皱却茂密的脑袋,如今时过境迁,身怀上三品焚日龙炎的他,可不再需要如同当年那样畏首畏尾了。
  “轩铁衣,果然是你。”火尊者咧了咧嘴,“轩十一?我记得。当年轩铁衣追杀我的时候,在后头奉戈的就是你这个混球。嚯,命真大,给历代轩帅当近卫的,能活过十年的可没几个。”
  说完了这么段话,火尊者又偏过脑袋,压低了声音对方然道:“轩铁衣身边常随十八破天尉,赐姓轩,以数字做名,意思是抛去旧日一切因果牵绊,从此只效忠轩帅一人,忠心无二。破字三尉里头,破天尉本来就是修为最为精深的一群,轩帅十八近卫更是其中佼佼者。十八个人随便哪个丢到灵海去,都足够称王称霸一方的。”
  方然颇感兴趣地问:“你刚才说,能活过十年的没几个?”
  火尊者轻轻点了点头:“四家之内轩门最为高调,仇家最多。轩帅是当代轩门行伍之首,也算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招来的暗杀源源不断。十八近卫是剑也是盾,征战的时候轩帅长戈所向以命相搏,呵呵,麻烦来的时候,也是他们豁出命去挡刀。嘿,修为惊天又如何,不过是由人不由己。”
  听了火尊者这话,方然看向轩十一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凝重。轩帅十八近卫不以强弱分命名,眼前这位十一近卫既然能在明枪暗箭里头活过这么久,绝非等闲。
  这才对嘛,世家豪门子弟及近侍本该如此。若全都被境界束住了手脚,那这天下该有多无趣?仇人见面先报修为算了,也别动手。境界低的自己了断,省得打生打死,伤了和气。
  也是如此的强者,才值得方然正眼一看。
  只不过这位轩十一,与正走出来的那位公子哥相比,一身光辉便要黯淡太多。
  轩铁衣人如其名,在一众黑甲重骑之间,铁衣如雪,卓尔不群。他腰挎一柄铜剑,剑长二尺七寸,在如林的长戈之间,同样显得极其突兀。
  他长发束起,眉目如戈如剑,若是铁衣换青衫,文质彬彬如若温润君子。但铁衣之下,这位轩门轩帅亦有不怒自威之势。
  轩十一同十里破云尉齐齐垂首,声震如雷:“参见轩帅!”
  方然与火尊者没说话,小嗷倒是淌下来一行口水:“娘亲,真威风啊,嗷以后也要这样!”
  火尊者侧目看了一眼方然颈侧露出来的龙纹身,一颗心里头滴答滴答滴血。小嗷那口水可全都是最纯正的龙涎,价值何止连城,够他祭炼多少焚日龙炎的?!
  轩铁衣面色沉静,平和地冲着方然微微颔首,只是平和之下却有着天然而成的倨傲,使得这看似和善的颔首当中,隔了一道常人绝无法逾越的鸿沟。
  “禀轩帅,在天禄上生事的方然,已经带到。”轩十一语气恭谨,难以想象前一刻还在兴师问罪的十八近卫之一,此刻竟是如此谦卑。
  方然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火尊者腮帮子鼓了鼓,看着像是要再啐出去一口火星,但终究只是阴阴一笑,不再做声。
  他背后葫芦里火焰翻腾,里头的焚世净焰早已经被替换成了焚日龙炎,只等玩火的老头揭开葫芦嘴,便有一挂火河淌出,可焚日月。
  轩铁衣面带嘉许地说:“十年不见,火尊者修为又有进境。”
  火尊者嘿嘿一笑:“比不得轩门轩帅,没想到你只差半步就能踏入冲盈。寻破入冲盈的那一道机缘怕是不容易吧?”
  轩铁衣平和道:“的确。地境最后一步,困死修道者不知凡几,更遑论这之后的破地入天,乃至……破七入八。”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轩铁衣目光落向方然,意有所指。
  方然耸了耸肩道:“看我做甚,我离破境还远,不考虑这个。”
  轩铁衣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说:“王开霁差一国便可聚拢儒气破冲盈,迟老祖等一缕机缘破七入八已有数百年。都是破境,六步和八步天差地远。王开霁敢铤而走险去阻迟老祖的路,你不想知道是为何?”
  方然淡然道:“与我何干呢?轩帅看来知道的不少,想必也清楚文宏华是被王开霁坑了一把。连符家都不敢让直系血脉得罪迟老祖,轩帅这回难道打算摸一摸老虎的屁股?”
  轩铁衣垂首思索了片刻,淡笑说道:“其实,你说的和我说的,归根结底是一件事。”
  火尊者“嗯”了一声,语尾向上,显出一丝兴趣。方然挑了挑眉毛,觉得这里头怕是一个大坑。
  方然道:“轩门行伍不都是武人,怎么比那群读书人还会打机锋。有话直说就好,绕这么大一个完,话里藏话的,你说着难受,我听着更难受。”
  轩十一的面甲之下有凶芒闪动,他手中长戈微震,一股沉重杀意正缓缓酝酿。轩十一相信,同为承意境,他这一身在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杀力,绝不逊色于渊默之野出来的一个罪民。
  火尊者阴阴地看了一眼轩十一,心里盘算着,这么个铁罐子若是隔火来烤,到五成熟得花多少时间?
  轩铁衣微微转头,对近卫十一道:“退下吧,这里暂时不需要护卫了。”
  轩十一气息一凛:“轩帅!”
  “城舟之内,无人可奈何得了我。你可放心。”
  轩十一垂首下去,以右拳砸左胸甲,发出一声硿硿的响声,又以戒备的眼神看了一眼方然,最终转身离去。
  两行破云尉同样行礼、转身,脚步如雷滚动。一时间十里甬道之内,除了轩铁衣、方然、火尊者之外,便只剩下那一艘茕茕孑立显得孤苦无依的富海号天舟。
  舟上胡七一众人伏身垂首而立,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去一睹那位轩门行伍年轻统帅的真容。
  陆地神仙脾气各有各的古怪,万一得罪了,这等强者哪怕只是转过一个念头,一船人都是有死无生。现在胡七只盼着方然和那位轩帅莫要真个撕破了脸,不然万一打起来,谁能顾及得上小小天舟里头这么些蝼蚁的性命?
  两侧黑甲重骑尽数退去,方然问:“轩帅这么大费周章,连船带人把我们这群人弄到固镇城舟里头,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十里甬道之内,胡七听的真切,方然说的是“我们”,那便不只是他与火尊者、天心禅子三人而已。方然没有置一船人于不顾,胡七心头微暖。
  轩铁衣显然也没想到,方然竟然如此直白地发问。他索性也不再兜兜转转,以灵力逼声音入一线,传音一句:“迟家老祖,已近寿终正寝之年。若不破境,薨天只在三五年间。”
  方然眼睛微微眯起,难怪迟怀归如此急切。迟家老祖多活一天,迟家诸事便都在他掌控之中一天。迟家老祖若是薨天,迟家必然生乱,一旦生乱,少不了有人浑水摸鱼。
  他刚出渊默,王开霁就已经找了上来,这里头若是没有迟家人做内应,方然是不相信的。
  至于迟家家事,方然不愿多管,但迟怀归许诺过,此事的报酬是两朵五行莲,以及让荒辰之人全数脱去罪籍。这两件事,没了迟家老祖,那便万事皆休。
  王开霁敢铤而走险,应当也是知道了迟家老祖时日无多。其他家说不准也在蠢蠢欲动,只不过他们的动作还没有落在方然头上而已。
  符家执戒尺人,虽然不是直系血脉,但在上圣书阁里头,地位崇高无比。他屈尊对付一个方然,在符家看来,也许已是杀鸡用牛刀。
  那轩家又是什么盘算?轩铁衣亲至,怕不是问罪这么简单。这是轩家看棋看得手痒,打算亲自下场落一落子了?
  方然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后半句话:“轩家的目的?”
  其实说到底,轩家能选的,也无非是想不想看到迟家老祖顺顺当当破七入八。须知一旦那位老人得入八步通玄,延寿千年易如反掌。其他三家若是没有对应的强者与其争锋,势必要在未来起码数百年都屈服在迟家威势之下。
  而若是迟家老祖薨天,轩冷符三家分迟,或者扶植起来一个傀儡一般的应声虫,三家皆大欢喜。
  “四家总有近远亲疏。轩家与迟家交好,冷家与符家交好,当然,这里头还有各种千丝万缕的纠缠,一两句话也说不清。王开霁从你和轩家身上同时下手,万一轩家和迟家分道扬镳,形成三家对一家的势头,哪怕迟老祖能够破入八步,行事多少也会有所掣肘,可谓进退两相宜。”
  轩铁衣认真看向方然,声音低沉且不容置疑:“你是杀力超越境界之人,甘愿帮迟家这个忙,他们必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轩家可以置身事外,文宏华的死我也可以视若无睹,但这样做的前提是,需要你也帮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