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出门逢恶客

  胡七的呼吸都停了片刻,从灵海当中落下的那支如同无尽光芒所凝成的长戈摧枯拉朽,轻而易举地将那三艘海匪战舟化为乌有。与此同时,这刹那辉煌,也让胡家这位当家险些当场神魂溃散。
  能有这等攻势,出手之人怕是早就已经超越了所谓地境的范畴,站在了天境之上。最起码胡七搜刮遍满肚子情报,也想不出来有谁曾经见识过此等恐怖的攻杀手段。
  一戈可葬三艘天舟,若是落于地面,足以夷平整片山川地脉。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话一点不假。占据大半视野的长戈几乎是擦着富海号的边缘掠过,撞入了身后航路另一侧的一片怒涛当中。怒涛如同沸油一般翻腾了许久,那股灵力爆裂所激荡起的涟漪,几乎将富海号整个掀翻。
  猜都不用猜,若是富海号真的被这道攻势蹭到个油皮,眼前三艘灰飞烟灭的海匪战舟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长戈所破出的那片虹流后方,先是显出刺目的耀动,接着如同褪色一般黯淡下去。九霄云动,天降大物,有某种体量巨大无比远超胡七想象的东西,似要撕开虹流,降临于这窄窄一条航路当中。
  满舱室的人死死盯着那片滚动的虹流,片刻之后,一座几乎堪称浮陆的宏伟天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破出。
  说是缓慢,这速度也只是相对灵海的浩瀚无比而言。有老船工勉力分出来一丝心神,粗粗估算了一下那宏伟天舟的速度,得出的结论是——哪怕富海号现在立刻掉头,全速逃窜,也难以逃得出眼前这宏伟天舟的追踪。
  天舟身如浮陆,穿云破海,甚至以浮陆作比,依旧是小看了它一些。随着那巨大舟身一点一点占满众人视线,胡七悚然发现,先前停靠着的天禄浮陆,与眼前天舟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天舟只幅宽便超百里,周身从灵海当中穿出只鳞片爪,这长度也早超了百里的体量。胡七只觉双手颤抖,如遭大劫。对方哪怕无视富海舟继续前行,光是航行时候所激起的湍流,搅动灵海,就足够把这连芝麻粒都算不得的小船,搅得粉身碎骨。
  胡七仓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语调平和淡然。
  “这便是固镇城舟。”
  并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来者自然是方然。胡七没去想方然是如何知道这天舟便是轩门行伍的固镇城舟的,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心境平复下来许多。这尊大强者此刻来到舟首舱室之内,便是莫大的一颗定心丸。
  方然缓步前行,走到正面舷窗前面,负手而立,隔着薄薄一层琉璃望向灵海。
  火尊者跟在他旁边,瞄了几眼如黑云压城的固镇城舟,显出一丝思索之色。
  “这船……看着怎么那么熟呢?”火尊者一张老脸皱成一团核桃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艘城舟。他行走灵海年岁不短,倒是和轩门擦肩而过过不少回。轩门家大业大,入列的自然也不止这么一艘固镇城舟。
  方然问道:“这会不会就是轩铁衣的旗舰?”
  火尊者一哆嗦,似乎想起来多年前那桩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追逃。彼时一把年纪的他被轩家那位晚辈后生一路追杀七万里,大气都不敢喘,算得上是他这辈子排得上数的耻辱时刻。
  至于后来他有没有想过回去报复,这问题根本不用去问。凭着不算太高的修为纵横了大半辈子,该咄咄逼人时自然毫不松口,但反过来若是没有点知难而退的眼力见儿,他这颗皱皱巴巴的脑袋,早就掉了不晓得多少回。
  “轩帅轩铁衣亲巡灵海,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天禄上头的事情刚了结,轩铁衣旗舰便亲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然没花太多时间思考,道:“顺道还是专程?一个文宏华,值得轩铁衣亲自处置?”
  火尊者摇了摇头否定道:“轩帅亲临断然不至于。镇守边陲这职位说着唬人,实际上职级与文宏华一般的轩门战将谋士,数目总不会少于两掌之数。轩门首重战力,拳头硬能打的说话才更算数。文宏华不过是钻营投机的本事大一些,我觉得……这么号人,应当不至于能够劳烦到轩铁衣亲自来讨说法。”
  “那便是说,轩铁衣是正好在周围逡巡,来这边只是顺道,有可能遇上我们只是误打误撞?”
  火尊者瘪了瘪嘴:“嗯……”
  方然发出一声低笑:“巧的过分。不晓得刚才毁掉的三艘天舟上头,是不是也站着一位王开霁的幻身。”
  火尊者一惊,心想那孙子还真是神出鬼没。王开霁知道这是牵扯到七步抱元天境大物的事情,拉人下水可真是不遗余力。想必这位执戒尺人很清楚,律国七,师国三十五,在人前说起来,真有先代儒圣那么一星半点的风姿,但一日不入天境,被迟家老祖这等人物记挂上,说拍死也就拍死了。上圣书阁的那位阁主,符家之主符天书,怕是还得拊掌大笑赞一个杀得好。
  不然怎么着?为了他一个王开霁,让符天书和迟家老祖撕破脸?天境大物开战便是迟符两家开战,到时候四大家十八小家,没一个能够置身事外。
  但若是扯上了轩家则不一样。轩家出了名的难缠,打了小的跳出来老的。祸水东引,王开霁自个儿说不定还能置身事外。轩门轩帅铁衣,虽然也只是地境中人,但好歹在轩家年轻一辈里头,是家族钦定的执牛耳者。这等身份相当于半个家主,就算是迟家老祖,也是不好说杀就杀的。
  火尊者捋了一把头发,眼中凶芒闪动。王开霁主意打的不错,骨子里凶戾暴虐的玩火老人,已然是动了杀心。
  方然侧了侧头,吩咐胡七道:“减速吧,看样子固镇城舟是冲着我们来的。”
  胡七没怎么犹豫,就传下了令去。商船里头用不起掌船的力士傀儡,一群老船工闹哄哄的忙了很是一阵,方才险而又险地贴着航路边缘,把富海号天舟泊在了一片灵力相对平静的浅滩。
  固镇城舟压下,如同苍穹坠落。胡七心里头一紧,即便是这艘巨大天舟没有攻击,只是裹挟着那遮天蔽日的势头撞过来,撞瓷实了的话,富海号也得变成灵海里头的一捧垃圾。到时候一船人葬身虹流怒涛,尸首被灵海深处那些不知名的凶兽拖回巢穴,当成一餐食粮。
  好在固镇城舟的速度也几乎立刻减慢了下来。巨大天舟之上,巨大无比的符篆明灭,堪比一片浮陆的舟身如同没有重量一般,无声从灵海一侧滑来。固镇城舟舟腹之上破开一道如城门般的舱门,悄无声息且不容置疑,将富海号吞入了舟腹之内。
  方然眉头微微皱起,火尊者偷瞄了一眼方然的脸色,心知荒辰这位主事现在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不告而入家门和不告而把人关进来,全都是并不怎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对于方然而言就更是如此。
  仗着天舟庞大无比便要以势压人?火尊者冷冷一笑。他可是知道方然手头上还有一片刀圣洞府的。那位上古的猛人,活在传说里头的大神蚩尤,用这座千里长百里宽的洞府自镇,洞府之内一沙一石皆由刀圣刀意砥砺两万年,坚不可摧。
  若是在这固镇城舟里头降临刀圣洞府,此间灵海当中,便要多出来一片足以组成浮陆的垃圾堆了。
  顺着方然眼神再望出去,富海号天舟被吞入之后,进入到了一条十余里长的甬道当中。甬道两侧的高台上,黑甲重骑分列两行,一路排开十余里。这些叱咤一方的破云尉,在眼下这艘天舟里头,也只充作两行护卫而已。
  黑甲重骑覆面黑甲窥孔之内,点点凶芒闪动。脚下正缓缓滑行的天舟当中,那位折辱破云尉斩杀戍边将的方然便在其中。两行破云尉,杀机迸现,丝毫不加掩饰。
  天字号客房里头的天心禅子双掌合十道了声佛号,如此浓重的杀意,让这位禅宗步红尘人间行走很是不舒服。他走人间度凡人,却没有如何和轩门的这些杀坯打过交道。小和尚暗叹一句,果然临行前讲经首座让他多带几本渡业经是对的。九天十地灭度愿,行伍也在轮回中。当时他偷懒,渡业经没往行囊里塞,如今多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禅子走人间,生老病死是人间,杀意盈野自然也是人间。小和尚心中明悟,再合掌低垂佛目,一身佛息一明一灭,如是反复五回,再尽数敛去。方然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果然是禅宗后山枯坐的和尚看上的人,这样也能顿悟。”
  他淡笑着招呼了火尊者一声:“我出去看看。”下一刻身形闪动,不知是如何穿行的,便已经出现在了富海号天舟桅杆之上。
  粗布衫迎风如浪,散长发随意垂下,龙纹身狰狞欲择人而噬。
  两侧两行破云尉一见方然现身,气势和合如一,如同惊涛骇浪狂卷而来。船里头的火尊者冷冷一笑,眼神从两侧两行破云尉身上滑过,那目光不似在看活人。
  下一刻,玩火的老头也出现在了方然身侧,迎着黑甲重骑席卷而来的杀意重重啐出去一口痰,痰里头燃着纯白当中透着玄紫的火星。这口痰砸在铺天盖地的杀意里头,便如同一滴冷水落入油锅,整条甬道之内狂风逆卷。
  狂风之下,五百斤黑甲仿佛玩笑,离得近的那数十骑干脆被掀飞极远,跌落在地,好半天才重新爬起来。
  火尊者再啐出去一口痰,这一回云淡风轻,不沾半点烟火气。他扯了扯嘴角,嗤笑道:“不知死活的玩意儿。固镇城舟通体木质,你猜我点了你这一条船,需要多少火?”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看向甬道尽头,那里一尊黑甲持戈肃立。这一身黑甲与破云破海二尉又有不同,自肩、肘、拳、膝处展出狰狞倒刺,沿着这些倒刺,又有竖脊尖刺接续在其间。整个黑甲如同某尊凶兽外骨,站在那里便有蛮兽待猎物自投罗网之威。
  “仿的是龙蛟?一点也不像。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发出这嗤笑的是小嗷,声音低沉,只教方然和火尊者听到他的声音。
  龙为传说中的神兽,早不现世,蛟属摹龙五分形三分意,已属不易。这等天成地造的杀伐之族,凶名赫赫,招来了后世强者不知疲倦的模仿。只是那一缕神髓太过缥缈,轩门为了这一支破天尉,搜集了诸多蛟属密幸,专门请器师锻了这一身身黑龙甲,看着威风凛凛,里头能有几分似蛟,又能沾到几分龙族皮相,便是不得而知了。
  此刻此世最后一条真龙末裔说了不像,那便就是不像,放眼十八连星域,没有第二个活物有资格反驳哪怕半个字。
  至于龙母,尊贵如她,怎么可能正眼瞧一瞧这些拙劣的模仿者?
  站在那边的破天尉没听到小嗷的嗤笑,只听到火尊者的嘲讽。他目光凛冽,声音厚重:“原来是火尊者。十年前轩帅打你打的不够狠,没让你记住这世上谁能惹,谁不能惹?”
  火尊者大笑一阵,声音沙哑凄烈,半晌才止住了笑,指着那名破天尉道:“这话轩铁衣来说,霍某任骂,但是你不过是侍卫一个,也配和爷爷用这种口气说话?”
  方然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火尊者,这老头此刻大放厥词,但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火尊者在船里面说到十年前和轩铁衣交锋的时候,对这群破天尉可是不无忌惮的。
  打不打得过另说,首先不能输阵,这一点这老家伙纯熟的很。
  被他这么指着鼻子骂了一句,前面那破天尉没有回嘴,而是隔着蛟形面甲深深地看了方然一眼。
  破天尉问:“你就是方然?长街折辱破云尉,再弑戍边将,其罪当诛。”
  方然歪了歪头,顺着破天尉的话说:“那你来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