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阴魂不散
他搭乘的胡七的富海号商船，行程根本没有什么保密性可言。本来嘛，这种走南闯北的商船，对于灵海的承受能力有限，沿着开辟好的不多的航路行驶，能去的地方有限。
多少年来，胡家商船的路线，更是基本上已经固定下来——天禄、宸罡……一路走一路停，另外还有不少方然没去过的大小浮陆。
富海号在这些浮陆上头停留短则三五个时辰，长则三五天，装货卸货，上客下客，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
上圣书阁执戒尺人何等身份地位，想要搞清楚这么一艘小小的天舟往来的路线，简直易如反掌。
方然完全可以确定，这回天禄浮陆上面横生出来的枝节，往深了挖绝对有王开霁的影子在里头作祟。
文宏华能够在边陲之地站稳脚跟，不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能因为一个孙如松就把命丢在了天禄浮陆，只可能是有肚子里坏水远胜他太多的人，给他画了一个吃不着的饼，挖好了坑等着他往里跳。
至于王开霁用了什么手段，这不重要，方然也丝毫不关心。
知道天禄背后站着轩家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已经了然，王开霁这是逼着自己要去和轩家结下梁子，势成水火，能进一步杀个你死我活，那最好不过。
若是有法子牵连到迟家，把迟怀归和他所在的那一支分支也扯下水，到时候四大家里头的两家打出狗脑子来，符家不正好浑水摸鱼？
上圣书阁讲圣人言行圣人道，立言立书立德利苍生，呵呵，这话也就骗骗一无所知的其他人。
王开霁是个拿苍生不当人命只当做棋子的主，他背后靠着的上圣书阁是什么德行，方然不用去猜都能想的到。
以苍生为棋哟，兑子换子的时候，谁会在乎棋子有没有喜怒哀乐？
以天下为坪哟，试问哪个读书人拒绝的了这种诱惑？
能够撬动天下大势万一，便可青史留名，若是能如王开霁这样举手投足影响几十个凡俗国度的国运，读书人一腔子热血都能直接烧起来。
说什么才子佳人？佳人哪有天下有意思。读书人眼里，大丈夫当平天下方才算的上本事。等到天下都能平了，区区佳人何足挂齿？有心的话，列国倾国绝色都得发了疯地倒贴上来。
穷酸书生受尽白眼，一朝登殿远邻来朝，功成前粗妇冷目嗤鼻，名就后佳人低眉顺眼，这种扬眉吐气的事儿，它不美吗？
对于上圣书阁的修道者而言，律天下更是实打实关乎到境界修为的大事，王开霁自然更加上心。虽然不清楚书阁里面这些圣人言圣人行圣人道究竟是怎么修的，但是浑水摸鱼最终也是为了天下大势对不？
再大的修道者家族，最终还是得把根扎进最泥泞不堪的土地里头，才能吸取到足够的养分，供家族开枝散叶。
迟轩两家打起来，哪怕是最小烈度的冲突，以这两家的体量而言，也绝非等闲。而对于符家上圣书阁这种动辄可影响天下读书人行止的大族而言，推波助澜把矛盾扩大，正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方然接着看迟怀归的传讯，传讯过来的情报细致无比。他甚至怀疑，迟怀归为了回答自己的问题，有可能是最大化动用了自己权柄之内可以调动的迟家的情报机构。
“律七国，皆为万乘，为至圣先师，师三十五国，皆为千承，为国师。更行走无数百承小国，留有门客数以万计。
“果然是执戒尺人，能管得住书阁里头一群书生的行止，在外头的影响力还要胜过在书阁里头。啧啧，这本事委实不小。”
影若烟凑过来看着方然手中大印凝出的文字，从这些密密麻麻的注解当中，荒辰大总管也感觉出来了这里头沉甸甸的分量。
“迟怀归真舍得下本钱。恐怕迟家放在上圣书阁里面的暗子，为了这篇情报，身份露白的也不在少数。”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注解，然后眼睛突然亮了亮，伸手点向极靠下面的一行文字。
“……十七年前游历至大烈皇朝，被烈帝奉为座上宾。玄极殿内二人屏退左右对谈三日三夜，殿外频传烈帝大笑，笑声畅快远胜平常。三日之后王开霁飘然离去，帝诏群臣，大烈立其为国师。”
她抬眼看了看方然，问：“是我想的那个大烈？”
方然面色古怪，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短短的两三行字，迟疑地说：“也许？可惜烈简湖走后我才做出来传讯符，不然就可以直接传讯问问她了。”
影若烟思忖片刻，说：“王开霁做国师的都是千乘之国，我听烈公主说过，大烈距离万乘也只是一线之隔。其实早就能踏出来那一步，只是忌惮于堪契门，所以一直藏了一手……若真是大烈，我们怎么办？”
“若真是大烈……”方然用手轻叩巡抚大印，纯以灵力书就的传讯显出片片涟漪，“那当然是要坏了王开霁的好事才成啊。”
“告诉烈简湖，让大烈脱离开王开霁的掌控？烈公主似乎对你还挺上心的，若是你说要去做大烈国师，说不定她立刻就会答应下来。”
影若烟说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然的侧脸，目光闪动，看得方然一阵一阵心中发毛。
他笑了笑：“不至于……”
影若烟边想边说：“说正经的。你这趟去禅宗，顺道去苍疏迟家给迟家的老祖炼丹，王开霁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任由迟家坐大。
“他第一次用海匪试图把你乘的天舟击毁，这一次又企图让你和轩家对立。第一次以失败告终，第二次却不能说他的目的就一点都没有达成，你和轩家的梁子其实已经结下来了。
“他一开始对你的了解不深，所以谋划都显粗浅，却不代表之后不会用更卑劣的手段暗算。”
方然说：“我自然会提防，只不过我觉得如同王开霁这样的人，最相信的永远是各种所谓的谋略。但谋略的弱点就在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不在天境，力量终究有限。而地境之内，随他出手，我一剑可斩。”
影若烟横了方然一眼，提醒了一句还是谨慎为上。她又问：“那大烈呢？要不要提醒烈公主一句？”
方然低下头来想了想，说：“得提醒。说到底，王开霁要对付我，我也要对付他。
“上圣书阁的手段我不清楚，王开霁若是陨落，我也不敢说和他牵连上的那些凡俗国度就会安然无恙，最起码由他聚拢起来的国运是要彻底断绝了的。
“别的国度我管不着，但好歹大烈往后要和商会通商，我总不能坐视大烈国运受损。”
影若烟一笑：“真不是为了烈公主？”
“嗯……她是要做烈帝的人，不能说彻底与她无关。”
影若烟掩口轻笑：“为了她也无妨。”
荒辰大总管极洒脱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曹清堰布置了家宴。为了招待这一群天禄从未见过的道初境强者，曹家几乎是拿出来了压箱底的珍馐，腾出来了正堂主厅摆开宴席。
荒辰一群饿狼眼下虎视眈眈，就等着大总管带头，大伙好去大饱口福。
方然看着曹清堰和曹家二兄弟引着荒辰战士往演武场外走去，饶有兴致地低头看了看传讯里头大烈二字。
“律国七，师国三十五……迟怀归传讯里头有提过一句，律国之数到九，汇聚起来的文气就能让王开霁破入冲盈，上圣书阁这一点倒是颇有些意思。
“不晓得若是破境失败，书阁的人有没有什么法子力挽狂澜？护法大阵估计是有，丹药呢？以王开霁的身份，也应该有丹药保命。
“可惜，有幻身符在，他恐怕不会轻易以本尊与我相见。”
又站在原地思考了半天，方然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以他如今承意境的修为，杀力惊天动地，就算是王开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落下来，如他所言，不过一剑可斩。
什么阴谋阳谋，到最后比的还是谁的拳头更硬剑更快。躲在背后指手画脚这种事，面对修为有限不得不畏首畏尾之人，效力极佳，但若是有本事以力破万法，任你谋划再如何周密又有何用？
一剑破灭海匪手中开山符，一剑斩落破海舟上文宏华。你以天下为盘苍生为子，泰然自若落子求弈，我大可直接掀了棋盘拔剑砍人。
修道者的世界里，谁规定了你执白先行我就一定要执黑后跟着你落子？执刀执剑拎拳头撸袖子不行吗？
……
天禄浮陆之外三千里，一艘天舟藏于一片灵海当中，随着灵涛而上下摇曳，随波逐流。
在天舟舟首摆着一张宽案，案上整齐排列着笔墨纸砚，四样物件都是世间最寻常的集市当中便能购置到的，加起来的价值也不超过一两银子。
王开霁坐在宽案之后，穷极目力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天禄浮陆之上破海舟遁入灵海，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
他轻叹一口气，从纸上把文宏华的名字划去，然后想了想，又写下了轩铁衣这个名字。
推演片刻，又在轩铁衣三个字上面画了一个圈，然后用笔杆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薄宣纸。
薄宣纸旁边搁着一本明黄封皮的诏书，诏书上写请王开霁列大延王朝律国至圣先师一位，地位尊崇还要在大延皇帝之上。
目光扫到这诏书的时候，王开霁紧锁的眉头才稍微松开了一些。
律国之数八，师国余三十四，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神魂更加通透几分，距离那超凡脱俗的至境便更近了一些。
“离代天地言谶尚有时日，可以准你继续放肆一些日子。我在书阁所修之道，六步便可代天地至道令行禁止，能借天境三成之威。
“这便是读书人的本事，你一介罪民永远想不到。天地大势恢弘无铸，非人力可阻。非不可为，实未至可为之时。”
王开霁轻叹过这么几句之后，转头看向天舟后方，眉头一点一点锁起。
“如此固执？有本事直接杀进书阁，问符阁主去要太上感应篇第四卷去，追我有何用？”
隔着无尽灵海，有声音朗朗传来：“先生说笑了。若是能够在先生神魂当中种下一缕神念，自然可以由你代我去书阁取太上感应篇。符阁主在书阁之内可称天下无敌，我还没有疯到想要去试试挑战身在书阁当中的符天书有多大本事的地步！”
千情谷主驾一叶天舟，天舟浮于灵海之上被怒涛托举而来，王开霁再叹一口气，由着那扑面而来的怒涛将自己的天舟裹挟在内，天舟连同书生面前的宽案倏忽间破碎成齑粉，而书生本人却碎为一纸幻身符，消散在狂暴的灵海怒涛当中。
不远万里追踪而来的千情谷主伸手捏住一小片幻身符残片，面带笑意地摩挲着质地细腻的符纸，丝毫没有显出来白来了一趟的沮丧之感。
“幻身符，毕竟与本尊存了一缕气机之间的联系。王书生啊王书生，书阁只知道千情谷堕落到了与域外邪魔为伍，却难以猜度千情谷究竟从域外邪魔那里得到了什么。以生人血气以及炉鼎阴气反补己身，这只是最粗浅的东西。域外邪魔凭滴血便能于千万里外闻得到猎物的芬芳，这等本事你岂能想到？”
千情谷主手中的幻身符残片破碎开来，符纸纸屑被灵力吹拂散开，但是却有一缕细如发丝的灰屑在灵力当中飘摇不散。
“我当然知道这一趟抓不住你，但和本尊隔了这么远，你对于这一道幻身的掌控怕是也弱到了极致吧？不然也不至于没法引燃幻身符散去这一缕气机。有了这一缕气机，书生不如猜猜，我何时才能抓的到你？太上感应篇第四卷，真正大化万物感应天机的一卷，啧啧，存在书阁阁楼里头不见天日，终究是浪费了。待我找到你的时候，便是我以半魔之躯破地入天的时候。十八连星域天大地大，到时候还有谁能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