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用剑讲道理

  和破海尉的战斗持续的时间比方然预计的长得多。轩门行伍里头的精兵焊卒破入道初之后,再联手起来,杀力强横不说,韧劲亦是十足。
  在最开始荒辰戍卫队和战部的冲阵之后,稳住了阵脚的破海尉开始组织起来有序的反扑。他们虽然已经折损了四人,还有几名黑鳞重骑也是步履蹒跚,看上去摇摇欲坠,但终究还是凭着强如非人的战斗意志,一点一点把局面给扳了回来。
  方然扫视过黑鳞重骑,重骑面甲窥孔当中星芒点点,他对于轩门的实力有了更清楚的把握。
  这等黑鳞重骑所组成的破海尉,不杀至最后一人殒身,杀阵绝不会有丝毫动摇。反而随着身边的人不断倒下,这些重骑杀法愈发癫狂,在癫狂之中,却自有进退规矩。
  “轩门行伍杀阵,果然有点意思。”
  演武场里的破海尉全是精锐,经由他们亲身演练出来的杀阵,已得轩门杀阵十之五六的精要。方然要继续对破阵诀推演优化,这等杀阵有着难以估量的借鉴价值。
  天机轮盘之前,破海尉进、退、行、止、攻、防的路数,一点一点被墨迹勾勒出来。这一套煞气滔天的杀阵,方然越发了如指掌。眼前两军对阵,方然神魂之中,两部合战之法,同样也在对阵。
  荒辰的战士不可避免地开始受伤。
  黑鳞重甲千斤余重,天心禅子口中所称的这铁浮屠,对于战力的加持蔚为可观,即便荒辰的战士也都是道初境界,和这一座座铁塔比起来,差距也是实实在在没法子忽视的。
  焚野刀诀招式大开大合,面对黑鳞重甲,确实不是最好的攻杀手段。
  实际上对于轩门行伍黑鳞重骑而言,除非是如破云尉那样,倒霉透底,遇上了曹明婉这种剑势走精妙路子的对手,或者是遇上如方然这样实力稳压他们一头之敌,否则只要舍得拼死,最起码也能搏一个以伤换伤的局面。
  战局当中,一杆长戈破沙而出,蛮横无比地荡开前方一柄长刀。一尺长的戈锋如入无人之境,刺入对面荒辰一名战士腹侧。一击得手,立刻便有数只长戈从斜刺里杀出,携了要直接将这荒辰战士当场四分五裂的架势。
  荒辰战士面不改色,闷哼一声,身形一扭,生生将那戈锋扭出体外。飙血三尺,他脸上龇牙咧嘴,骂了一声极脏的粗口。
  继而便有两柄长刀突然杀出,嘭然一声,刺来长戈便被长刀格开。长刀借力收回,同时也拍在他肩头,将他拖入后阵护住。在后掠的同时,荒辰的这战士反手捏出一颗通体翠绿的丹药,毫不犹豫,一口吞入腹中。
  只这一颗丹药服下,他腹侧血流立时止住,再过数个呼吸,面色便重新红润起来,若是不看那依旧显出来几分狰狞的伤口和破碎的衣衫,谁敢信他刚才方被长戈捅穿了身体,险些在鬼门关外头走了一遭?
  调息,吐气,开声——再来!
  如此才叫厮杀,如此才叫破阵!
  那些荒野上已经吓破了胆的罪民,和只晓得如鼠辈一般逃窜的千情谷余孽,杀起来无趣,无趣的很!
  一边是悍不畏死身披重甲的破海尉,一边则是只要伤不致死,便能一颗丹药下去重新生龙活虎的荒辰战士,两拨道初组阵冲杀,几乎撕碎了整片演武场。
  张元虎劈面一戈抡下,几乎斩裂对面另一名荒辰战士半片躯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荒辰战阵变动,长刀如潮,将那已然半死不活了的对手纳回阵中。
  紧接着,六息之后,那几乎必死的对手,又重新自阵中杀出,拎着刀便砍了过来,气势甚至还要更加霸道三分。
  六息!张元虎只觉喉头苦涩无比。破海尉征杀十八连星域,生死无数,身负重伤难以医治的战士更是数目繁多。他们最终要么惨烈死去,运气好一些的则拖着残躯无奈归乡苟活,却再没有了一个战士该有的荣耀。
  那些同袍的伤,许多还远远比不上那个被他劈开半片身体的对手,但如此重的伤,荒辰这战士恢复至可以重整旗鼓再入阵杀敌,只用了六息!
  他们随身带着的丹药,品级高到令张元虎胆战心惊。而从他们吞服丹药时毫不迟疑的动作看起来,这对于破海尉而言可称千金难换的救命丹药,对于这些战士而言,似乎再普通不过。
  张元虎在杀阵穿插错身之际,抬眼看了一眼正泰然自若站在那里的方然。这一身粗布衫散着头发的年轻人,来历背景一概不知,却能够接连拿出来这等令人惊讶的手段。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人张元虎直觉,虽然方然负手而立,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但若对方真个要动手时,其威势恐怕可以彻彻底底盖过破海尉之锋芒。
  方然迎着张元虎的目光冰冷扫视过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胶着的战局之后,放在了那被扬起几十丈高的沙尘背后,正缓缓点亮外层符篆阵法的破海舟上。
  承意境感知敏锐无比,再加上他对于周身气息流动的掌控之力,这蔽日烟尘完全遮不住他的眼,挡不住他的探查。文宏华那点小动作,在方然眼里不存任何秘密可言。
  文宏华悄然无声地退后,踏入破海舟,消失在舟腹之内,然后破海舟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方然低沉地“哼”了一声,天机轮盘之前轩门行伍杀阵和正不断演化的破阵诀尽数消失不见,唯余那一艘破海舟惟妙惟肖。
  他喃喃道:“这是打算自己偷跑?还是说,要用破海舟上面的攻杀手段,连同自己带来的破海尉都一并抹杀了,好彻底抹去自己私调破海尉并致其折损的罪责?”
  方然伸手挥去被扬起到自己面前的烟尘,在他的感知之中,那些颓然倒地的破海尉一息尚存。这种身经百战的重骑,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文宏华就这么简单直接地把自己的心腹手下撒手不管了?
  果然如陆勇成所言,轩门行伍固然军纪严明,但天高皇帝远的,怎么着也免不了出几个钻营投机又胆小如鼠的败类。
  不过这倒是让方然彻底安心下来。本身他还担心,若是真的斩落了文宏华在此,会招致轩门不计代价的报复。在自身力量足够强横到足以无视掉任何危机之前,必要的谨慎该有还得有。
  但若是文宏华自己作死,那便另当别论。
  主将临阵弃军而逃,这放在哪里都是死罪。怕是他以为入了破海舟便能无所顾忌,所以索性连等待战局明朗分出胜负的耐性都没有了?
  破海舟舟身符篆陡然明亮,有风自无形中来,逼开烟尘,显出朗朗晴空。缠斗在一起的破海尉和荒辰战士陡然间见此变故,再彼此试探一招之后,便从战局当中脱身,纷纷后退。
  钟鸣泰断后,一展黑旗定野火。
  影若烟抬起头来,细眉轻挑,看着正缓缓升空的破海舟,说:“这是干什么?逃走?也不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人?”
  钟鸣泰将黑旗横握于手中,低声道:“背信弃义,荒野外头无罪之人,也不过如此。”
  两行破海尉戒备地抬头望去,破海舟舷窗边,文宏华劫后余生地低头看向演武场上众人。方然那一句“你项上人头,我要了”,文宏华本来只当是狂徒妄言。但真等到两拨人打起来,那种迸张滔天的杀气,令得这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头一回真切感觉到了生死只在一线的那种惊恐。
  天下何人都能死,但文宏华自己不能。他嘴唇嚅动,无声吐出一句话:“叛族曹家勾结奸徒方然,欲弑杀作乱。我以四十破海尉平乱不敌,张元虎率部鏖战断后,末将拼死将消息带回,上奏轩帅,请增派破海尉……不,请派破天尉,以斩乱臣贼子!”
  这话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如此一连重复三遍,便是他自己都信了张元虎一众之人是主动留下,而非被自己阵前弃义。
  末了,文宏华自言自语:“张元虎,为我拦住方然,是你应尽之责。”
  在演武场之侧旁观的陆勇成呆滞地看着破海舟,仿佛这是头一回认识到这位身份地位极是非凡的文先生的做派。
  方然笑叹:“轩家,轩家。”
  然后他提高声音道:“破海尉,还要继续打下去吗?文宏华为孙如松私调破云尉致其陨落于天禄在前,临阵弃义置同袍破海尉生死于不顾在后,不晓得轩铁衣在前,论军法需得判下何等刑责?”
  张元虎虎目冷厉:“破云尉,是你徒弟杀的!违逆轩门者,斩!”
  “携公报私者呢?公器私用者呢?徇私枉法者呢?”方然冷冷一笑,抬眼示意了一下正越升越高的破海舟,“破海尉是忠于轩门轩帅呢,还是忠于文宏华这么个背信弃义之人呢?”
  他看着张元虎,一字一顿道:“别和我说孙如松的来头你不知道,别和我说文宏华的盘算你不清楚。道理我只用嘴说一次,第二次,拿你的命去和我的剑讲道理!”
  杀意如渊!
  法相无生,玄戮煊赫!
  承意!
  天心禅子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曹明婉双目闪亮,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脸颊上面红扑扑的。
  钟鸣泰以及荒辰诸战士躬身问主事安,影若烟撩了撩头发,心道这时候你倒是会耍威风。
  文宏华将身前栏杆捏得粉碎。他猜到方然的实力非常,却绝对没敢去猜这竟然是一尊承意境的大能。先前方然在天禄现身的时候分明还是道初,这才过了多久?
  而方然刚才所说之话,更让文宏华下了必杀的决断。这等人物绝对不可留,听了方然的话心生动摇的破海尉四十骑,绝对不可留!
  人死则无对证,只要破海舟之下满演武场之人尽数化为飞灰,文宏华有的是办法把自己从这一摊浑水里头摘得一干二净,纤尘不染!
  破海舟之上无数符篆渐次点亮,一股沉滞却澎湃的力量缓缓自熔炉核心当中涌出,灌注进这艘战舟之上主杀伐的阵法当中。
  军名破海,舟名破海,这一道杀伐之阵,其名亦是破海。本来这杀伐之阵需得破海尉协力启动,其威能如其名称一样,足以在辽阔无际的大海之上切开一道足以断开海水的创口。但不经破海尉之手,破海阵同样足以撕裂脚下演武场中的一片大地,葬送掉所有文宏华眼中该死之人。
  阵起,有天威生。
  方然手掌托举承天印,沉沉喝一句:“借天禄一用!”
  百里地脉,尽落于手,此刻的方然,便是这一片浮陆化身。他脚下起十九横十九纵,身侧起剑意十六,手中剑胎化古朴长剑,身后无生握玄戮遥指天际——
  剑,起!
  破海阵如穹宇坠落,方然逆阵而上,一步踏下便有剑意浩荡,一人破一整艘战舟只如等闲。无尽天威化虹光泻地,撞在方然手中长剑之上,却偏偏无功而散。
  方然再踏一步,嘴角显出一抹笑意:“轩门破海舟,不过如此。”
  他随手一指,一道剑意破空而去,错开破海阵虹光,突入天舟之上。
  下一刻,方然手指在身前画出几笔玄奥符篆笔画,身形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而那一片虹光竟是如同流瀑被拦腰斩断一般,灌入出现在方然原本所在之地上出现的一扇华贵门扉之内。
  龙宫尽吞破海阵。
  破海阵滔天威势,便连演武场上一粒飞灰都未曾压碎!
  文宏华背后冷汗陡然涌出,他只觉一道杀意从天而降,视破海舟防护大阵如无物,出现在了自己背后。
  他艰难转身,正好看到方然自一扇同样古朴华贵的门扉当中踏步而出。
  “方……”
  寒芒一闪,本就不长于战斗的文宏华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感觉到一阵眩晕的失重感。继而舟腹舱室之内,四方景物不断旋转,沉闷的钝痛从脸侧传来,文宏华方才感觉到脖颈微凉。
  “……然。”
  方然身侧剑意散去,他垂首看着地上文宏华的首级,说道:“我说了,你的项上人头,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