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门开山海至

  天心禅子从方然一眼看杀孙如松的时候开始,就默然无语,垂首低念一片往生渡化经文。孙如松曾经修习千情谷血魔典,体内也因此带上了一缕域外邪魔才会有的阴邪戾气。
  孙如松不像正经的千情谷弟子那样,早已经在神魂当中留下了血魔的血莲印记,他身上的这戾气若不尽早化去,盘桓在身死之处,免不了会留下隐患。
  此刻到了演武场上战势一触即发的关头,天心禅子念完往生咒便接着好言开口劝架。步红尘的人间行走见惯生死和杀戮,但是能不让此地再生祸端自然最好。天心禅子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最为精纯中正的禅宗佛门宝象祥光自周身逸散开来,白日当空,映照佛子佛躯,演武场如若佛国。
  曹梁氏信佛,故而曹家一家对于禅宗都怀了几分好感。曹清堰不知道天心禅子的身份,只知道这也许是一位有道的年轻高僧,此刻看到这恍若佛境的宝象祥光,他心中刚才因为文宏华所生的那怨怼也平息下来,恭恭敬敬地垂首肃立。
  文宏华眼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长街之上,和尚一字止战,还要在方然一字喝跪破云尉之前。眼前这蓄发的和尚是谁?禅宗佛门的某位俗家弟子?如此精纯的佛念,不好好在庙里念佛,来天禄浮陆凑什么热闹?
  文宏华心中诸般念头闪过,将自己藏在了破海尉的队伍当中。轩门兴兵戈的时候,免不了会有禅宗的和尚正好碰见了便前来说教,偶尔遇上佛法精深但是脾气不怎么好的,兵戈动之前先和和尚打一架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禅宗的和尚可不是只会吃斋念佛的软柿子,光头们动起手来丝毫不输轩门列将,文宏华并不是专精厮杀争斗的修道者,和人动手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
  他挤出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和尚?留头发的和尚?这倒是少见。我管你是谁,今天就算是禅宗正儿八经的和尚来了,也插手不了轩门的事。破海尉杀人无人可置喙,不过等人死了,和尚想念经渡化,轩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然被文宏华这么一句话搞得哭笑不得。禅宗的和尚也插手不得轩门的事?这话说的太大了。禅宗一宗,体量便不在迟轩冷符四家总和之下,天心禅子更是被认定为下一代禅宗传衣钵之人。且不说文宏华有没有本事和天心禅子抗衡,光凭他刚才说话的态度,传出去就足够十八连星域当中奉禅宗为尊的各势力宗派,取他首级以护禅宗威仪。
  天心禅子双掌合十,和和气气地说:“今日造的杀孽不少了。轩门行伍的戾气太重,黑浮屠更是只激起兵士凶戾之气却不平息,后患颇多。文施主理当有约束军心之职,不该动辄把屠戮满门挂在嘴边的。”
  “你在教训我?还是说,你想教轩门如何行事?”
  小和尚摇了摇头,缓缓道:“和尚只是不想世间多生杀孽而已。轩门当然有轩门行事的风格,和尚只是说该说的话。”
  文宏华摇了摇头,遥指曹明婉,说道:“死她一个,就能救曹家满门,少造多少杀孽。大不了我出银子葬她,再许禄坊为她立个祠堂,颂念功德,够仁至义尽了吧?”
  天心禅子垂首叹息。曹明婉是方然的徒弟,而方然行事如何他可是清楚的。文宏华把这尊杀神惹到这等地步,刚才那一声劝不是为了救曹家一门上下,而是不忍再见到破海尉继续丧命。
  禅宗步红尘人间行走初见方然,便是感知到了他那一缕精纯杀意。这杀意再经镇压地魔两万年的那上古刀圣砥砺,如今到了何等雄浑的程度?天心禅子八部金刚佛壁和佛国净土都难以正面抗衡。四十破海尉就想斩方然?天下人都信,天心禅子不信。荒辰谷洪范九畴中央镇柱之巅,方然鲸吞海饮三百里灵力凝以为剑意十六,那一幕历历在目。任由方然放开手去屠戮,恐怕破海尉得拿出来当年屠灭问天门的架势,才有可能说稳稳当当挡得住。
  天心禅子侧目看了一眼方然,心里头犯了嘀咕——真能稳稳当当……吧?
  文宏华见天心禅子垂首不语,还以为这自称是和尚的长头发年轻人被自己问住,狰狞一笑,说:“既然曹家大小姐不肯自尽,那就只能劳烦破海尉亲自动手了。”
  四十破海尉分开两列,一列以张元虎为首,另一列领头之人一身威压毫不逊色张元虎,也是一尊战力强横到不像话的道初境强者。
  实际上此番张元虎所点之破海尉,尽数都是已经在道初一境站稳了脚跟的悍卒,再辅以轩门战阵,冲杀起来便如怒蛟翻浪,其强横不能以常理度之。
  方才张元虎威压曹明婉时,所激发的只是这一行破海尉气势的九牛一毛,此刻真个施展开滔天杀阵,两行破海尉气势如同两条黑蛟破云而起。演武场内恍若有垂天之云蔽日,肃杀之气陡然而生。
  说是屠戮曹家上下,但是两行破海尉的气机却全部都锁定在方然身上。他们很清楚,真正有威胁的,就只有眼前这个说不清道不明身份的男子。只要方然死,曹家之内难不成还有人能阻得了破海尉哪怕一瞬?
  方然轻轻拍了拍肩膀,黑蛟之威当前,此世最后一条真龙末裔显然感受到了冒犯。黑蛟?鳞虫一属的下等货色而已,在真龙面前也敢造次?小嗷差点就要扯着喉咙喊一嗓子,这等摹画蛟属气息的行伍杀阵,真龙一吼足以威服。
  在方然颈侧,龙爪所化的纹身不安分地做了个撕扯的动作,拉出来一声细微尖锐的摩擦声。逐渐复苏了前世威能的小嗷不无凶戾地低声咆哮:“娘亲,让嗷生撕了他们!”
  曹明婉好奇地转过头来,觉得仿佛师父身上的那龙纹身有了些变化,不过细看之下,却似乎又什么变化都没有。
  方然拍了拍小嗷的爪子,安抚了这条小龙。商会里刚有一群人破了道初,境界飙升,却没个由头大战一场。按那群人的话说,手底下早就痒出个鸟来,眼前这不正好是最合适不过的练手的机会?
  荒辰谷方圆千里范围内,已经找不到敢和荒辰动手的势力。更远的地方,往来甚是麻烦。现在商会不缺天舟,缺的是能够熟练驾驭天舟之人,让那一群从来没碰过天舟的粗人学开船,不比让他们和花狐岭的狐狸学绣花来得容易多少。
  好在还有唐家的人,这些操纵机关的好手,省了方然多少心。
  眼前两行黑蛟之势已成,此刻演武场内,除了方然和天心禅子,再无人可以承受这等威压。众人纷纷推至演武场边缘,但依旧是满脸苍白。
  天心禅子叹一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开始默默念动一篇往生咒,只盼方然下手不要太过狠辣。
  方然周身却不见一丝杀意,他抬起左手,用手指在身前空中虚画几笔,然后在满场之人悚然的目光当中,一扇门扉自地面缓缓升起。
  门扉漆朱饰玉,极尽华贵。文宏华眼角抽动,固镇城舟之上九层高台已是奢华非常,但和这门扉比起来,无异于土财主暴发户碰上了真正的皇朝贵胄。
  不等文宏华猜测这门扉究竟是何种法宝,那漆朱饰玉的门板缓缓向两侧拉开。红霓紫霞自门扉当中缓缓散出,如水流泻地,铺就云阶十重。
  门扉当中,先是跨出一条极直极长的腿,长腿的足尖点在云阶之上,顺势向前一带,小腿上的肌肉微微绷紧,再然后便带出来一段窄崖、两重峻岭,最后是散落的长发和带着审视的眼神的绝美容颜。
  自那门扉当中现身之时,这女子身后便浮起一片沧海,海中翻腾一条怒蛟,怒蛟转头看到破海尉气息所化的两条黑蛟,昂首啸鸣,其势丝毫不让。
  “若烟。”方然笑嘻嘻对荒辰商会大总管打了个招呼,影若烟拂开落在肩头的长发,手落下时指间已经握住了一副龙晶石指虎。
  曹明婉看看方然,再看看影若烟,小声嘀咕:“是……师娘?”
  影若烟回眸一笑,曹明婉挥了挥手,脸红扑扑的。
  文宏华审视着从门扉之后出现的这名丽人,低沉地说:“道韵看起来有点样子,不过也仅仅是有点样子而已。凭她的怒蛟就想抗衡轩门破海尉,痴人说梦!”
  影若烟让一只龙晶石指虎在修长的手指之间翻腾,侧目看了一眼文宏华,摇了摇头,回头问方然道:“轩门?轩家?”
  方然点了点头,看起来心情颇好,说:“就是你想的那个轩,不过问题不大,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他们的杀阵有些意思,想让商会的战士们练练手。不是总喊没架打嘛,这个机会不错的。”
  影若烟再看向文宏华和他身侧两列破海尉,边思索边说:“会不会有点急?他们刚破道初没多久,这群破海尉看起来没那么好对付。”
  “总得试试,打不过了不还有我嘛。”
  影若烟灿然一笑,再一拂长发:“成,你说了算。”
  文宏华面色极其难看,听方然所说,这是要以四十破海尉做磨刀石?长街一字喝跪破云尉就已经是一种折辱,此刻再要用历战无数的破海尉当磨刀石,这简直是再直白不过的羞辱。
  “只凭你二人刚才的话,无论你们什么来历,从此十八连星域当中,再无你等容身之地!”
  踏!踏!踏!
  文宏华话音方落,漆朱饰玉的门扉当中,便有沉重的步声响起。一尊身量足有丈高,背负一展黑旗的壮汉一步步踏出,其势巍峨,于惊涛骇浪之中岿然不动,如山如岳。
  紧随钟鸣泰身后,一行荒辰戍卫队,一行战部,各十九人,数目与破海尉完全一致。
  从未踏出过渊默的这些商会战士和龙殁之地上古遗族,仰头看向此间天地,顿时有一种天朗气清豁然开朗的感觉。除影若烟钟鸣泰以外的三十八人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演武场上平地生风,两条黑蛟之威一时间尽为所夺。
  荒野罪民自小从生死间厮杀而出,龙殁之地上古遗族更是在极艰难处砥砺自身。破海尉历战无数?便算你历战无数,但荒辰的战士动辄便在生死之间艰难求生,经历过的厮杀并不逊色。破海尉有杀阵,但荒辰也不遑多让。一篇最寻常不过的破阵诀被方然反复改进,几乎是根据商会里头战士们的战斗习惯量身定做,其中玄奥早已今非昔比。
  破海尉四十骑,方然身后四十名战士,遥遥对立,气势冲撞,演武场地面砂石被扬起再压下,生生碾平下沉三寸。
  曹明婉眼神清亮闪烁,这就是师父手下山门的势力?好厉害!
  文宏华吞了一口吐沫,他看得清楚,从门扉之后踏出来的可全部都是道初境的战士,且气势连接如一,丝毫不逊色于久历沙场的破海尉。
  最关键之处在于,方然洞开门扉的手段远超他想象。门扉那一侧通往何处?难不成是某个古老宗派势力的山门内殿?
  须知这门上头的纹饰,古拙却自成韵味,绝非等闲。方然背后有何等底蕴?他猜不出来,更不敢去猜。
  四十破海尉能否胜利?这阵子就连文宏华自己都已经生出了怀疑。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一场屠戮,纯粹为了泄愤而来,转眼间情势就天翻地覆。四十破海尉是他私调而来,全身而退还则罢了,万一折损上一骑两骑的,追究下来,他可没法像折损了破云尉那样搪塞过去。
  文宏华犹豫了片刻。一个孙如松而已,是否值得他将破海尉都赔进去?是否值得他去面对折损了破海尉之后要面对的质询?掌印谋将的门路他可以再等,这么多年稳中求胜,犯不着为了现在一时的激动,给自己留下污点。
  他生硬一笑,拱了拱手:“列位,文某觉得,这件事,似乎只是一个误会……”
  方然却完全没有听文宏华在说什么,他踏前一步,双手分开在左右两侧,向上虚抬——
  “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