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天禄生变故

  天心禅子听了方然的话,良久无言。
  禅宗当然是不嗔不怒以和为贵。有人曾经打趣说过,那群老和尚一个个都是唾面自干的主,一颗佛心修到天塌不惊,有人当面挑衅也是不理不问,只管自己的经文念的对不对诚心不诚心,哪怕再普通的一个老和尚,在大殿里头一坐都能坐个三五天,有了修为的入定起来更是动辄旬月,没日没夜。
  但想想就知道这个说法幼稚到可笑。唾面自干?禅宗护法金刚难不成是拿出来当摆设的?金刚怒目震慑宵小,佛门清净地不染尘埃,这群护法居功至伟。
  曾有香客在小须弥山里头寻私仇,一招黑虎掏心行至半路,便被旁边颤颤巍巍扫地的老和尚一扫帚扫到了洗心殿,抄完了整部法华经方才获准下山。
  若说现在禅宗行事和气低调却罕见有人打主意,那也是早年间斩杀诸般邪佞攒下来的威望。小须弥山占据方圆万里的一片浮陆,受万国朝奉,修道者之中更不乏奉禅宗为尊的宗门。只凭着一张笑脸迎人,一心诵经,禅宗的地位断然不至于坐的如此稳当。
  一千零八十护法金刚个个地乘非凡,立于小须弥山结三千界护法佛坛阵,十八连星域之内没有一个势力敢说愿意撄其锋芒。
  老和尚唾面自干?说这话的人遇上了真正如戒律堂首座或是讲经首座这样的得道高僧,怕是连对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唾面?也得有胆子做这种事才行。
  禅宗如是,小和尚自然不会劝方然一句多生善念少造杀孽。他对于方然以往的所作所为多少有所了解。
  身在武极之时就敢奔袭千里,从荒辰谷一路杀到万通贸城,将天雷门西掌旗使分野彻底杀穿,逼得一群天雷门部属宁可流离失所,也再不愿兴建起来一座营地等方然再杀一回。
  方然于万通贸城天港之内跨境斩道初境的天雷门统领,这种以凡斩仙的手笔虽然不至于说前无古人,但出在一个罪民身上,就足以耐人寻味。
  再往近了说,别看现在迟怀归和方然二人和和气气有说有笑,还能说动方然亲赴苍疏,当时二人剑拔弩张的时候,迟怀归带来的一名老仆连带着自己的一艘座驾天舟都被方然击毁了,更别说只是充当狗腿子的风雨电三部。三部包括统领在内,在荒辰这群“乌合之众”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被摧枯拉朽。
  再往后,针对千情谷的出手更是丝毫不留情面,采花使护花使甚至葬花使,在方然手下杀之如屠狗,这还不够,追入灵海连毁两处堂口之后,才勉强算得上尽兴而归。
  对于商会的人,方然护短到了极致,但当有人站在他对立面的时候,他杀伐之果决下手之狠辣,令得天心禅子一度以为他年少时便是一路杀将到大,踩着尸山血海才成就的今日境界。
  方然看到天心禅子佛目低垂,拍了拍禅子的肩膀,安抚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拉着你一块杀人的。到时候我杀人你超度,从如土到投胎,一气呵成。要是掉了什么宝贝,我七你三,就当是香油钱。”
  天心禅子还能说什么?
  巡抚大印毫光明灭,迟怀归已经将方然想要知道的情报传讯回来。
  “王开霁早年游历各凡俗国度求学,师从许多大儒,行万里路,万里万辨,弱冠之时便已经可以与千乘之国的国师坐而论道不落下风。他对于寻常仕途毫无兴趣,曾经有国主欲招揽他,给了翰林院的学士一位,对于毫无功名在身的游历书生而言可谓一步登天,但是王开霁直言非国师难以留他,拂袖而去。
  “当时上圣书阁的抄书人入凡寻一本轶失已久的残卷,正好碰到心比天高的王开霁。有传言说二人机辨三天三夜,王开霁自认不敌,抄书人惜才,便将王开霁引入上圣书阁。但按照抄书人当时的境界,三天三夜这个说法多半是坊间讹传,王开霁能撑三个时辰就已经算得上惊才绝艳。不过讹传归讹传,能入抄书人眼,已经是了不得。
  “入上圣书阁十年,王开霁在阁楼内研读十年,出阁楼时此上之人不过一掌可数,从生徒直接被任书阁执戒尺人,律上下行止。
  “他阅历极广,外人无从得知他具体修行的是什么道典或是经典。不过他在凡俗之内多任国师,一手将诸多百乘之国推至千乘,将千乘之国推至万乘,被凡俗国度尊为至圣先师,地位之尊崇隐约可触及先代儒圣。
  “我推测他所修之道为平天下,要以在凡俗国度被尊为圣来稳固道心,寻得一丝破境契机,走的当是先代儒圣的路子。这条路开头难走,但越走越宽。律一国难,律十国易,许多地方彼此相通。像王开霁这样的,怕是在不下十数国内都任国师。我这里拿到的消息是他已至承意巅峰,冲盈可期。再往后破地入天,若是他所律所师之国一切顺利,应当如同探囊取物。”
  方然按下巡抚大印,他对于王开霁的估计还是低了不少。本以为只是上圣书阁丢出来的一颗棋子,能办成事情最好,办不成事情丢了也不心疼的那种,但现在看来,怕是除了符天书等不方便亲自出手的人以外,这位执戒尺人就是上圣书阁在外的代行代言。
  若是方然没有本事隔着灵海落下一剑碎了开山符,让于承海顺顺当当把开山符引燃了,两艘天舟全部都得成为灵海里面的一捧飞灰。哪怕是方然已至承意,能够短暂在灵海里面逗留一段时间,没有天舟充当座驾,也没法子从这种必死的局面里头安然脱身。
  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简单易想,却几乎差一点就要成功,令方然都忍不住叹一个妙字。
  可惜,王开霁也低估了方然。方然的承意境,可不是只有法相攻杀这么一个手段。
  方然传讯给迟怀归:“帮我查明王开霁所律所师之国都是哪些。”
  很快回讯到了:“这是他的立身之本,极为隐秘。我需要花点时间去调配人手。”
  收起巡抚大印,方然发现天星禅子正略带深意地望着自己。
  天心禅子道:“王开霁道心之基在凡俗国度之中,你该不会是想要屠灭这些国度,试图动摇他的道心吧?苍生……”
  “苍生何辜?”方然摆了摆手,“别和我说这个,我也没那么冷血。为了斩一个王开霁去屠戮列国,这种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天心禅子念一个字“善”。门外已经有胡七手底下的侍从送来了晚食,菜色精致丰盛,和人字号舱室里头的相比简直有若云泥。方然很是怀疑这等菜量若是给普通人吃,恐怕一家老少几口人都不见得吃的完。胡七这也是下了老本。
  送饭菜的几名侍女有序地将食盒摆下,看着方然的时候面如桃花,再看向天心禅子的时候,便是娇羞到了极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虽然这些侍女只是中人之资,但是娇俏可爱,极惹人怜。
  这些侍女经由胡七精挑细选,说是中人之资,但举止得体进退有据,让人看着非常舒服。她们平日里是不会这么有失体统的。可谁叫这里面两位公子都是风姿翩翩的佳人?
  粗布衫散发龙纹身的那个,看着便有一种野性的力量感,让这些莺莺燕燕直想脚下一滑,便靠进那胸膛里头去。但和旁边长发素衫的公子比起来,粗布衫散发龙纹的便失了精致。
  天心禅子穿大红嫁能骗得过千情谷这些整日祸害女眷的混账东西们,佛子垂首敛目,这些寻常女子哪能忍住不动红尘心?
  方然腹诽一句暴殄天物,心说这副好皮囊怎么就没有长在自己身上,而是给了一个和尚呢?天道无情,上哪说理去。
  他挥退了这些侍女,顺带着交代了一句:“我边上这位爷,晚食记得全部备素斋。”
  莺莺燕燕恭敬退下,眼中难掩失望之色。究竟有几人要辗转反侧痛骂贼老天,那这个就不在方然的考量范围之内了。
  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下午时分展长青带着展沐来学画符篆。小家伙眼里没有符篆,只是认认真真写字。八十一笔的一个符篆用了大约三天从勉强能写下来到熟练,进度喜人,写完了八十一笔的就写方然简化过后的,小家伙乐在其中。
  送斋菜的侍女依旧是每天例行过来脸红,不过应该是得了胡七的警告,没有人真的做出来脚下一滑这种荒唐事情。
  再数日之后,胡七来找方然。
  正是教导展沐学写符篆的时辰,小家伙第二个符篆也开始写方然简化过后的版本。胡七先是客套地赞叹了一句果然英雄出少年,这字写得要比他小时候工整太多,然后对方然道:“方先生,富海号就要到第一个第一个落脚点天禄浮陆了。估摸着得停个两三日的,卸货上货,花费些工夫。得劳烦先生多等一等,不过绝对不会耽误先生的事!”
  “天禄?”方然语调上扬,却没有显出来太多惊讶的意味。他之所以选择富海号天舟,其实也是因为早早看过了这艘天舟所经行的路线。
  天禄浮陆本来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处,也并非险地要冲,经行而过的天舟本来就少。方然只是有些惊讶竟然这么快就能从万通贸城航行到此,对于这种商船的速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胡七连连点头:“对,就是天禄浮陆。地方小了点,估计……不会有方先生能看上眼的东西,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小船会隔一段时间停靠一次,大船队一般看不上这种地方。不过风土人情倒是有趣,卖的一些东西也是有趣。据说最近到了一批价值连城的丹药,引得各方都有人行动,前来碰碰运气,方先生倒是可以在上面打发打发时间,看看那些丹药能不能入眼。当然,先生想就在船上面待着也可以,船上会有人一直伺候着。”
  “天禄浮陆……我倒是和上面的人有些交情。走吧,我和你一块下去看看。”
  方然起身拍了拍展沐,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愿意下去走走就去走走,不愿意乱走的话在屋子里练字也不错。”
  展沐点点头,随着展长青一同回去。看小家伙雀跃的样子,怕是不会甘心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难得出一趟远门嘛,小家伙几乎就要按捺不住想在外面撒欢的心情了。
  浮陆迅速拉近。距离方然上一次到这里的日子不久,远远看整片浮陆,一切如常。富海号天舟落在当日方然龙母真武舟所落下的那片天港之上,从舷窗外还能看到有人在不断进出忙碌。
  方然目光微沉。
  他境界已至承意,对于一些细致入微的气机感应敏锐至极。远看的时候没什么不对劲,但是靠近了就能看出来,地面上人来来往往虽然一直在忙碌,但是却少了上次见到时候的生气,就如同有某种阴云笼罩在天港之上,压得下面的人喘不过气。
  在人群中他还找到了上次殷勤至极的那个老船把式刘四子,刘四子依旧是佝偻着被,脸上没有了那种习惯性堆起来的笑意。从方然的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双眼,其中晦涩黯淡,还带着一丝悲苦。
  方然指了指刘四子的方向,对胡七道:“把那个人给我带来,我有些事情想问。”
  胡七疑惑地顺着方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就只是一个佝偻着的老船把式。这人他见过几回,但是没有什么来往。方然为何点名要见这个人?
  疑惑归疑惑,胡七老老实实执行了方然的吩咐。下人将刘四子喊上来的时候,这个老船把式表情木讷,似乎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漠不关心。
  直到看到方然,这老船把式眼中才有了一丝光彩,他快步前行几步,来到方然身前抱腿就哭:“贵人您可来了,您可要为天禄上下老小这么多人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