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盒绿豆糕

  任希容在方然所在的天字号客舱门外徘徊许久,数度鼓起勇气想要叩门,却终究没敢动手。
  她已经洗去了乔装,容貌虽然不能算得上倾城,但也足够艳压一方。若是算上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和上下极是惹眼的弧线,也是一位足够令人疯狂的倾城佳丽。
  天字号舱室之外往来的人极少,胡七手下的护卫在廊道尽头远远守卫,不越雷池一步,目光也是毫不斜视,一切布置都是为了给这五间客房里面的尊贵客人留出来最自在的空间。
  她这样的丽人在廊道之内翘首而立,半是迟疑半是期冀,一双眼睛里头的水汽惹人怜爱,难为这些护卫能忍得住只偶尔斜瞥几眼,不敢有丝毫逾越。
  任希容第一次见到如方然一般强大的修道者。自古美人独爱英雄,在任希容并不甚广博的见识里面,除了要向自己爹娘提亲的那虎塾斋主以外,也许就只有方然这么一个境界如此之高的强者。
  上圣书阁还在虎塾地位之上,方然却能压上圣书阁那位书生一头,岂不是说方然也能稳稳压得住虎跳连崖浮陆的那间虎塾?他若出手,怕是虎塾的人便只能知难而退?
  少女面色微白,紧张地伸出手去要敲门,但却一时不知道敲开门了之后要说什么。自荐枕席求对方出手搭救?那这和嫁到虎塾去有什么差别?她断然不是如此寡廉鲜耻之人。
  思忖再三,任希容幽幽叹息,转身离去。
  方然隔着门看了一眼,隔着颇大的院子和厚重的门扉,他也能察觉到外头任希容的那幽幽一叹。他脸上古井无波。
  论容姿,他所见所识的皆是或炽烈或清冷的绝色,一个任希容而已,还远远无法让他为之侧目。况且就算任希容真的有着祸国殃民的倾城之色,方然难不成就得予取予求,实现她任何愿望?
  任希容心中有事,这一点方然一眼便能看穿。但他哪是那种一心要救天下万千少女于水火的滥好人?一副好皮囊得来不算容易也绝不算难,是一副好皮囊就能毫无缘由地叫他出手相助吗?
  此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间客舱据胡七所讲,布置上各有千秋,方然所在的这一间极有书卷气,书桌大案都是以整根降香黄檀木心雕成,极沉极坚,有淡淡木香混着墨香氤氲开来。
  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品,方然抽出来一张青玉宣,在上面随意勾勒了几个符篆。符篆落下之时有毫光明灭,一股股灵力缓缓聚拢过来,再如云雾般散去。
  若此时有人细看这些符篆,会发现竟是和王书生所用的那两道幻身符上的符篆颇有几分相似。方然以天机轮盘解析王书生模样的时候,这一道符篆也自然而然落入了他的眼中。上圣书阁符阵一道高妙至极,但终究难以瞒得过天机轮盘之眼。
  一道道墨迹随着方然神念流转不休,幻身符的奥秘一点一点被剥离的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死角。若是王书生知道此行非但毫无建树,还给方然平白送了这么一道符篆,表情会是何等的精彩?
  “幻身符的好处是一张符纸隐隐与神念相通,只要灵力充沛,转念之间就可以构筑出来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幻身,且气息也是极其近似。灵力充沛……”
  方然呵呵一笑。
  “这和我的传讯符很像,距离一远,消耗的灵力数量简直令人恐怖。符、阵,到头来都是以篆文构成,殊途同归。篆文写天道,这便相当于是通过横竖撇捺勾挑折点直接叩问大道之门,难怪符阵一道如此艰涩。”
  方然一边自言自语,手底下书写的动作也还在继续。文以载道,随着他的书写,青玉宣上面的一缕玄妙之气便越发缥缈,越有一丝大道之意。
  他边写边感受着体内的灵力流转,亲手构建过荒辰大局洪范九畴之后,纯以符篆入阵这一门手艺他愈发纯熟。抄书有助领悟,这道理委实不假,这也是为何上圣书阁也好禅宗也罢,这些宗门都喜欢手抄经典以静心神以磨心性。
  天心禅子直到现在还保留着每日抄经的习惯,短时不过寥寥数言,长则要抄够一整章经文。他的字清永隽秀,抄完的经被荒辰的人拿去给孩童当做识字的开蒙读物。
  上圣书阁做的更加彻底,书生每研习一册经典,少说都得手抄一遍,遇上艰深晦涩需要反复诵读的,手抄的数目就翻着番的往上涨。
  迟怀归给方然讲四家轶事的时候就提过,上圣书阁里头一位辈分高的吓人的老学究,放言读遍书阁书,读遍就是抄遍。新入书阁的书生若是想到阁楼里头找一本书,问这位老学究要比自己进阁楼找要快上太多。他推测这位老学究的境界应当不在符天书之下,若非此人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之上,恐怕符家现在的地位还要再高出来一截。
  老学究通读经典,也顺手教了几个学生,比如上圣书阁里头律众门人行止的那位执戒尺人王开霁。
  “王书生应当就是那位执戒尺律行止的王开霁?迟怀归还说过,符家手底下有那么几个难打交道的人,不对……我记得他说的是难打的人才对,王开霁就是其中一个。以幻身符摹画己身散布各地,倒是有点唐家傀儡术的感觉。这就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了。”
  方然召出自己玄素剑阵上的一把煊赫剑意,把威势约束在一尺之内,端详着道:“一道剑意凝实到极致,也是一尊化身,可代本体行走,不过距离上的限制就要大得多。话说回来,这样的一道剑意化身,强度上也要比幻身或是傀儡强上太多。”
  他想了想,抽出来一张全新的青玉宣,龙飞凤舞间便书就一纸符篆。阵成时产生出来极强的牵引之力,方然只觉自己体内两成灵力都要被牵引而出。
  但青玉宣终究只是普通宣纸,承载了一纸幻身符的符篆之后就已经摇摇欲坠,再被方然的灵力席卷过后,便彻底碎成了一地齑粉。
  “看来符纸也有讲究,不是随便什么纸张就可以拿来用的。我的灵力性质锋锐,也没有专门修习过书法,所以暂时还不能如同王开霁那样画出符箓。不过将幻身符刻在白玉髓上倒是可行,这就需要用到玉珏了……”
  一缕寒气坠下,裹挟着一块上好的白玉髓浮在半空,以青宣泼墨的方式刻入符篆之后,同样的一股牵引之力缓缓升起,将方然体内灵力吞噬而去足足一成半方才停歇。
  这一块白玉髓此刻便和方然的心神有了彼此相连之意,方然动念,随手将白玉髓掷向前方,落地之前,便有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另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本尊和幻身相对一揖,方然看着眼前粗布衫散发龙纹身的男子,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现而出。
  他双指相并笔出剑指,幻身在神念控制之下也做出来了同样的起手。此刻若是有人从外面进来,只凭一双肉眼,应当完全无法区分出来两个身影孰真孰假。
  两只剑指隔空相对,距离转瞬之间拉近,岑然之声响起,剑鸣呼啸间已是对过了一剑。幻身点点破碎,破碎的还有承载着幻身符的那一块白玉髓。玉屑唰啦啦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玉雪。
  “气息有七八成相似的样子,但是真动起手来,强度上只有我本尊一成左右,绘制的时候注入一成灵力,倒是相符。威能差是差了一点,不过胜在灵动。”
  再刻出来一块幻身符,方然自己站在天字号屋子一端,将幻身符掷向了另一端。
  以灵力注入,幻身符再度化出来一个粗布衫散发龙纹身的方然。
  幻身手指在身前空中虚画几笔,便有一个狰狞龙首显现出来。动作不停,一掌轻拍在龙首之上,一道无形无质的波纹便荡漾开来,传出不过寸许便消弭于虚空。
  方然本尊耳畔,一声叩门声响起,他以神念沉入龙宫做出回应,眼前有一道雕梁画栋的殿门豁然洞开。一步踏入,再度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幻身身侧。
  于此同时,幻身也一步踏出,身形消失在那狰狞龙首之后,然后出现在了方然先前所站立的位置之上。
  “所以让幻身画龙宫殿门辅首龙叩,以本尊回应洞开殿门,以龙宫作为中转,只要幻身可达之处,我自己瞬息之间便可到达……行动上方便了太多。”
  这种辅首龙叩和在龙宫大殿之内绘制的灵宝层级的龙叩不同,用完之后就会破碎,但方然往来也就只需要叩门一次,所以这点限制完全无关紧要。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下一回王开霁如果下手,会挑什么时机,以及什么方式。之前遇到的各种敌人,境界修为各不相同,大体上都是正面交锋的多。但是王书生以幻身谋划各种阴谋布局,一来难以防备,二来即便能够斩了幻身,最多让他神念动荡一段时间,完全无法治本。虽然都是承意,但是他的境界应当已经逼近巅峰,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主……”
  方然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忧心忡忡地靠在大案之后。案上陈列着一只绛紫陶泥饰蛟壶,按胡七说法是一名凡俗国度当中的国手亲手所致,采泥出形雕刻阴干烧制,花费巨量心力时间才得到了这么一件上品,被人一时追捧,曾经一壶可换一城。
  他泡了几片贸城里买的茶叶碎末,再叹一句果然和万通贸城路边摊的茶汤喝起来一个味,还不如刚才的烧刀子喝着痛快。
  说起来不知道展长青和展沐爷孙二人住不住得惯地字号客房。他和二人萍水相逢,却颇为投缘。一老带一小,从偏远的谷承贸城一路来到万通贸城,搭上天舟更要去远的不得了的一片浮陆找展沐的爹娘。
  老人话里轻飘飘乐呵呵地一笔带过,真正在荒野上打过滚的方然却知道这里头藏了多少艰难险阻。
  别的不说,光就是从谷承到万通,路途怕不是就得有一千多里。难以想象爷孙二人没有丝毫修为,纯靠凡夫俗子血肉之躯,是如何扛过荒野间的灵暴和一路颠簸的。
  荒野间的罪民悍匪危险更胜灵暴,若非这些日子迟怀归查千情谷余孽的时候肃清了一批,恐怕爷孙二人等不到进万通贸城,就得让荒野上的一群豺狼虎豹生吞活剥。
  从万通启航的这艘富海号浮云天舟,人字号客舱的船资价码固然不高,但那也是白花花的一百两白银,足够一户中人之家衣食无忧逍遥一年还有富余。
  老人不知是如何的省吃俭用才攒出来的这些路费盘缠,就算他在贸城里头有生意,这笔银子也决计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还要留出来回程的银钱。
  爷孙二人往返一路吃喝用度就又是一个口子,晚食时候别人都拿出来了随身带着的干粮,用来就和枣窝头和咸菜丝,展长青却只能分出来半拉窝头给长身体的展沐吃。那眼里面的慈爱喝宠溺,看得方然心头微暖。
  烧刀子酒烈如火还能点的着,在老人这宠溺面前,这里就只能算得上一盏薄酒咯。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不过是人间苍生苦中有乐而已。余同方手底下两个海匪杀来之时,展沐敢直言阻拦,展长青更是直接抡葫芦就砸。一老一少的二人和年富力强更身有刀兵的二人争斗,下场会如何不问可知,他们却想都没想便站出来了。
  人情冷暖。
  一间舱室而已,无非是举手之劳,甚至举的不是方然自己的手。
  外面突然传来小声的敲门声,方然从沉思当中回过神来,浮出一个淡笑。
  门外头,展沐微微踮脚,小脑袋正好到门环的位置。他一只手抱着一个小包裹,另一只手抓住门环轻轻拍了几下。他后面陪着的是微微显出些赧然之色的展长青。
  展沐叩完三下门,静静等了几个呼吸,正要再度伸手去叩门时,大门洞开,走出来了面带笑意的“方叔叔”。
  小展沐也咧嘴一笑,将手里头的包裹举起来递给方然,细声说道:“方叔叔,这是从家里带来的绿豆糕,是爷爷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