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海鱼翻浪,老夫发狂
老人家从方然手里头接过去酒葫芦,还没拧开就已经闻出来了那股子酒香。他笑呵呵地说:“有些年头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了。这酒入喉剌嗓子,就像吞了一把刀子一样,喝着难受,喝完了上头,但是真够劲。年轻的时候我爱喝,后来上了年纪,有了儿子有了孙子,反而不怎么喝酒了。呵呵,多谢啦。”
他扬了扬手上的葫芦,分别往自己和方然面前的酒盅里面注满酒,也不等方然,自己一仰脖一饮而尽。这一仰脖颇显出来一些豪迈,想来老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有些轻剑快马的纵情日子,被岁月压了这么多年,到老了依旧能透过那一口酒显出来些年少轻狂。
方然也是一饮而尽,不过脸上的表情就精彩许多。他还是更喜欢荒辰商会自己酿出来的浊酒,以及战部到现在还念念不舍专门开了窖酿出来的酸酒。按品质来说,一个不够澄澈清透,一个则连酒香都欠奉,要是拿到市场上去卖,恐怕会彻底无人问津。蒸过馏过的酒荒辰现在也能酿,反而却少有商会的人自己喝。
他看了一眼垂目默念经文的天心禅子,天心禅子佛目微张,宝相庄严之下是一个警告的眼神。方然立刻懂了,小和尚不喝烧刀子。
老人家喝了酒就有些絮叨,摸了摸展沐的脑袋,动作和眼神当中都透出来十分的怜爱,接着说:“沐儿爹娘都在外面打拼,少有能回谷承贸城的时候,一年到头忙的没完。老头子也懂,孩子嘛,都好强,有一番事业,就总想着打拼的更大一些,更好一些。老头子和沐儿衣食无忧,沐儿还能在谷承贸城数得上的书斋里面念书,这就比什么都好。”
方然笑着听展沐的爷爷说话,续上酒,老爷子端起来再一仰脖,依旧是一副豪迈。
“但是沐儿想爹娘啊……别的孩子回家都能见爹娘,甭管是慈是严,哪怕偶尔因为顽劣被打板子,好歹一家人团聚在一块。一大家子一大家子,这话怎么说的你看,一大群人在一起,才是个家嘛。哈哈,他们脱不开身回来,老头子自己去便是。
“老头子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专门找了商队的人,问了怎么从谷承贸城去万通贸城。嘿你别说,都是贸城,还就是不一样。谷承贸城也就是十多里方圆的小地方,万通贸城哪,啧啧,那城墙一眼看不着边!真大!哈哈哈,方小兄弟你可别笑话老朽,老朽领着沐儿,还真走错过几回路,要不是有好心人帮衬了一把,还真不一定能找对地方哪!”
说这话的时候,展沐的爷爷眼神清矍,透着一股子骄傲。
“算起来也挺顺当的,好歹咱们是上了船咯!带着沐儿去看爹娘,待上一段日子,聚一聚。嗯,也聚不长久,沐儿的书斋过阵子又要开始讲课了,得赶着日子再把沐儿带回去才成……”
老人家边喝酒边说,又是年轻时候如何在偌大个谷承贸城里面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一间门面,又是如何和展沐的奶奶相遇,夫妻店买卖越做越大,后来有了展沐的爹,然后是给展沐爹筹备着取展沐娘。这辈子劳碌是劳碌,但一桩桩事情都还算有条有理,说起自己宝贝孙子的时候,老人家那股子宠溺溢于言表,年纪不大的小展沐一张脸通红,别开脸,显得很是羞赧。
看向别处的展沐小声嘀咕:“咦,不到睡觉的时候,大伙怎么都已经睡了?”
人字号舱室之内,不知何时开始,除了展沐的爷爷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再没有任何别的说话或者动静声响起了。方然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几大间舱室的人东倒西歪,鼾声如雷。看气息都是陷入了极深沉的睡眠,且很是类似于痛饮一番之后的酣醉。
展沐爷爷砸了咂舌,说:“都还是年轻人,怎么一杯淡酒就醉了……”
任希容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晚食的那一盅酒她一滴没碰,现在看来是歪打正着。任家勉强能算一门富家,少不了往来灵海的经验,她也听家里面的下人提起过好些个无声无息便能迷倒一船人的迷药,如今看来这富海号里的人也着了道。
舱外同样是死寂一片,难不成船工甚至早些时候来的船主也遭遇了这等不测?唯独一老一小看起来还清醒,和他二人对话的年轻人虽然也醒着,但和那三个海匪对视都不敢,能指望他?
任希容心头一颤,三个海匪……那三个海匪一直没有出现。她心中寒意一寸一寸攀升。难不成自己真要栽在这里?她摸了摸自己乔装过后的脸,稍微安心了一些。
舱门无声间划开。
余同方在酒水当中下了醉仙水之后,极有耐性地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回到人字号客舱。为了保证绝对可靠,那价值极是不菲的醉仙水被他几乎全部加到了几个酒坛子里面。这么大的量,即便富海号上面装的全是撞角巨犀,也足够把他们全部放翻了。
但是进了舱门之后,余同方发现事情和自己估计的稍微有些对不上。九成九的人,全部如他预料一般醉死过去,没个十二个时辰的酣睡绝对醒不来。但他心心念念的两个目标,方然和那个勾得他心痒痒的娘们,却一个一脸警觉地盯着他,一个恍若无事一般,听另一个明显喝高了的老头子瞎扯淡。
老头子边上的小屁孩猛然间抬头,目光当中含着畏惧。余同方对这个表情无比的满足,当海匪求的不就是花天酒地人人畏惧?当然,若是这种表情出现在前面那个美人儿脸上,然后能再多些无助多些茫然,配合上小声且无力的尖叫,那就再美不过。
方然连喝三盅掺了醉仙水的酒,这一幕余同方手底下的一个喽啰看得真切。他还能清醒着,已然是超出了余同方的估计。看起来能被书生神仙盯上的,果然有两把刷子。但那又如何?即便你是修行者,也只能扛得住一时而已。给方然的那酒里面额外加了料,起码一半都是醉仙水,余同方自信管你是什么陆地神仙,喝了大爷的醉仙水,也得老老实实变回一个泥里打滚的凡夫俗子。
“二当家,咱们怎么处理这几个人?”余同方身后的一个喽啰问道。
余同方拧着眉头想了想,他眼神当中有淡淡的厉芒闪动。方然的根底他一概不知,但光看能饮了这么多醉仙水还依旧清醒,怕是还有什么藏着的手段也未可知。修道者乃至陆地神仙的神异,如何高估都不为过。不过再想到那位气质飘然出尘不似人间客的书生神仙就在天舟至上,余同方心神便彻底安定了下来。
中了醉仙水再被书生神仙盯上,想那方然也决计没有半点活路可谈。
他摆了摆头,示意手底下的人道:“你们去看看那个叫方然的,他中的毒最多,按醉仙水的毒性,现在能睁着眼睛估摸着就已经是极限。”然后余同方看向任希容,笑道,“小娘子,我知道你没喝酒,但这么着最好。醒着自然比醉死过去强。”
任希容把自己抱得更紧。事到如今她哪能看不出来,这个海匪头子早就已经看破了自己的乔装。没想到自己本身是想脱离开一个金丝雀笼子的,转头便撞入了虎口。她捏住宽大衣衫下面一柄短短的匕首,匕首尖抵在自己心窝一侧,她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余同方手底下的两个喽啰谨慎地靠近方然几人,哪怕二当家的说了眼前这人中毒极深,他俩也不敢贸然靠近。修道者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大强者喷一口气他们说不准就得没了半条命。说到底这回还是二当家贪了,好好盯人,到了地方传个信,这种轻松的买卖多美?海鱼帮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可不是靠着吃这种刀尖上跳舞的饭,大伙哪一次不是情报搜集稳妥了才放手大干的?
没法子,二当家说了算呗,反正船上还有一尊大神仙,按二当家的话说,那说不定得是五步的大修道者。五步啊,便是渊默之野上都没有这种强者,往来的海匪当中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有这种存在。到了这个层次的修道者,那不得是万万人之上,过着一天三顿大鱼大肉、美女如云、受万人敬仰的好日子?不敢想不敢想,俩人就想着这回能安安稳稳回去,打劫没有修道者的商船、欺凌欺凌弱小、玩玩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娘子,这才是海匪该有的日子嘛。
二人边靠近边从腰带里面抽出来随身软剑,这种软剑唤作冷鲨软剑,乃是以兽筋缠兽骨反复捶打而成,里面掺了数量极其稀少的一丝道材冷鲨油。与其说是武器,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半个宝器了。能有这种上等货色,也是沾了二人是余同方心腹喽啰的光。
方然侧着头看着二人靠近,对于这种角色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出手的念头。从上船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三道明显不怀好意的眼神,之所以听之任之,是他感觉到了富海号这艘天舟上面还有另外一个强大且缥缈的气息。本身他还存了一丝疑惑,现在看来确实是蛇鼠一窝。
书生?是虎塾?抑或干脆就是背后的上圣书阁?才刚从渊默出发,这群人就迫不及待找上了自己。迟怀归说过上圣书阁和阵师柳白有些关联,渊默之野的阵法和巡抚大印镇守大印全部都出自柳白手笔,而方然自己和迟怀归的一应联络则是全部通过巡抚大印完成。
呵呵,这群人来的倒一点都不令人意外。现在算什么?觉得正面打不过了,下毒就能成功?是不是有些天真了?
方然明知顾问道:“谁派你们来的?吴建章?符天书?”
不等两个喽啰回答,方然自己先摇了摇头,嘀咕道:“嗨,我问这个干嘛,两个喽啰能知道什么?”
他转头看着正狞笑着靠近那个惊惧非常的女子的余同方,抬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问题。海鱼帮二当家的无比镇定,回头一笑:“问这些干嘛,要死的人了,去问阎罗王啊!”
方然摇摇头。阎罗王?玄门每一殿都有阎罗,奈何庚午分殿的阎罗常年不问世事,手底下大小事务本该由光暗两位天君掌管,光天君云兮是远近闻名的甩手掌柜,如今留在荒辰,从道初境开始重修剑道。暗天君破入天境,展现出来恐怖威能之后回了肉身渡灵海要去甲子分殿寻仇。如此一来岂不是庚午分殿彻底没人管事?
他自嘲一笑,现在管这些干嘛?
方然这轻慢的态度不由得令那两个喽啰无名火起,身中剧毒还敢如此轻视大爷?就算是修道者,中了毒不也是泥里打滚的凡人一个,这一点二当家打了包票的!一个喽啰一抖手中的长剑就要砍来。
还没等方然干什么,展沐先是喊了一声“不许伤害方叔叔”,然后半醉不醉的展老爷子踉踉跄跄起身,也喊了一嗓子“敢在爷爷面前耍横?!”,顺手抄起空了的酒葫芦就甩了出去。
这一甩气势十足,奈何毕竟人已老且酒已酣,力道上面实在是乏善可陈。那出剑的喽啰一开始也是一惊,他可是看清楚了这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过掺了醉仙水的酒的,难不成让他在这里碰到了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下一刻这喽啰便笑了,老头连步法都不稳,这一葫芦也是最中规中矩的王八拳的路子,什么高人,不过是虚张声势。
然而那扑面而来的葫芦力道猛然间暴涨,破风呼啸,一瞬间就从一个木葫芦变成了骇人的流星锤,便是千丈险峰之上坠下来的一块巨石,怕是也没有此等声势。
方然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展沐的眼睛,葫芦砸碎人脑袋这种场面,的的确确不怎么适合展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