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暗临

  云兮看着方然转过身托起大印,目光之中微微闪动。一剑荒鸾振翼,攻杀是假,解困是真。方然出剑的时候没忘了拉上她。境界跌落至道初境界的她被方然牵起手,起落之间也站到了垛墙之上。
  曾经敢临灵海汲天河,现在却得要方然拉一把才能跃上城楼,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她生在剑冢长在剑冢,会走路的时候便开始捧着爹爹的剑当玩伴,即便是摔倒了也是扶着剑,自己站起来。
  剑冢如其名,天是剑身上的铁灰色,地也是同样的铁灰色,吸一口气都仿佛能嗅到铁石随着岁月锈蚀的气息。天空之上浓云笼罩,偶尔浓云上会有某位剑修一剑破空留下的斩痕,过不了数日就重新被云层所遮蔽。
  到了剑冢,什么样的修道者都会变成一条鬼,何况她生于斯长于斯?若不是有温婉如水的娘亲给她讲剑冢之外的一花一草一沙一木,也许这个小姑娘长到大都依然不知道怎么微笑,睁眼是剑闭眼是剑,日复一日。
  五岁的时候她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剑,犹记得当时爹爹把那把剑交到她手中的时候,爹爹冰冷的剑目当中难以掩饰地显出来了一丝痛楚。这位剑道的绝强之人一生修剑,哪能想到自己的女儿的资质只是平平?别说是继承他的衣钵于大道之上更进一步,便是一点一点修行到他当时的境界也是奢望。
  但剑终究是要传的,剑冢的子女不练剑就只能被逐出冢山,外面的生活不比在剑冢里面终日和剑鬼作伴和青锋作伴好上多少,也许还要不如。
  云兮对于剑道的悟性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资质平平的她修炼剑道的速度还要在其他剑鬼之上,这让外人惊讶,但唯有她温婉的娘亲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每天夜里都要忍受着经脉之中刀劈斧斫一般的剧痛。切肤之痛对常人而言已经难以忍受,何况她只是个小姑娘,且此痛更胜刮骨。
  云兮那种清冷的性子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假装不疼。
  爹爹永远是冰冷且叹着气的。即便是用剑冢的秘法破开经脉,云兮的资质比起他依旧有天壤之别。
  她一直不知道娘亲在嫁入剑冢之前是什么样的来历,问了娘亲也不说。云兮十二岁入武极,却因为经脉的缘故在这一境困了足足八年。后来爹爹从冢山上面带回来了煊赫剑意碧落,那是云兮第一次看到一向温婉的娘亲和爹爹争吵。本就资质不足经脉有损,煊赫剑意不是锦上添花更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饮鸩止渴。一朝不慎,即坠黄泉。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娘亲了。那次争吵之后她才知道,娘亲的剑道修为其实不输爹爹,为了给她找一道不会让她坠入黄泉的剑,娘亲重新取出年轻时仗之叱咤十八连星域的那把雕凰细剑凤栖梧,深入冢山。
  一去不回。
  以煊赫剑意碧落破道初再破承意,没有了娘亲的剑冢便不值得任何留恋。临走的时候她孑然一身,伴着她的只有一道碧落和满目疮痍的经脉。这道碧落她何尝不想弃了?但终究还是作罢,越是苦痛越是能让她铭记着娘亲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细细的皱纹。
  还有那一纸丹方。剑冢破开经脉的秘法是不传之秘,而这一纸丹方更是秘中之秘,只可惜这丹方雪藏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已经找不到有什么丹师可以炼制出来这样的丹药。薄薄一页纸固然给她带来了一丝希望,但无法实现的希望日子久了,终究难免变成绝望,最终心若坚冰。
  今日说是为了帮助方然御敌,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存了私心?从此碧落与她再不相干,经脉尽复,一身剑意正好从头来过。不知道剑冢冢山之上娘亲找到了那道剑意没有?等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剑,她很想亲眼去看一看。
  这清冷如冰的女子裸足踏在黑曜石地砖上的时候,冰原之上一座万古难融的冰山裂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
  云兮转头对着众战士微微颔首,她笑时甚至剑痴泼天剑意都没了颜色。
  方然松开云兮的手,托起两方大印,一方承天一方掌阵。玄素,大阿罗莲台,承天,皆是辅臣,主君一剑,当中揉进去了无尽杀意,老刀圣说得好,什么刀枪剑戟,要杀人的,最终心底一口气,还不全是杀气?
  剑痴脸色极其难看。若非他剑意已然圆融至足以破七入八,现在便是抽身而退也不丢人。来日方长,徐徐图之,荒辰开门做生意,难不成一辈子龟缩在这三百里山谷之内?剑痴若重入荒野,有的是办法让荒辰的每一个人都从此活在无尽的恐惧当中。
  然而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光天君不惜以自己的剑意为饵,将剑痴逼到了破境边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若是不一鼓作气,剑心蒙尘,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契机。
  冲盈巅峰大圆满的一尊强者,竟是就这么被束缚在了方然的大阵杀势之下,寸步难进寸步难退。
  事已至此,剑痴反而平静下来,他看向方然和光天君,沉声道:“好算计。我竟是没有想到,光天君能为你舍得到这种地步。也罢,老夫今日拼着造下滔天杀孽,也要让你看一眼,真正的地境之巅一怒,该是何等的威不可当!”
  天穹之上层云退避,荒野之中烟尘飞散,老剑痴收棋坪收棋子,三百六十一剑万化归一,并剑指于身前。一剑指出,垛墙之上众战士齐齐口吐鲜血飞退,落下城头。这一剑剑意之盛,连大阿罗莲台剑阵都无法彻底阻挡。
  老剑痴怒喝一个字:“斩!”
  剑意强破大阵,已至方然眉心三寸。
  方然死死盯住那指向自己眉心的一剑,太初镇辰剑意毫无保留轰然砸下。
  大阵翻腾,垛墙之后一百零八座镇柱大殿恍惚间闪现出来又重新消失,方然周身气机肃杀,一方天地唯我一剑。这一幕使得老剑痴产生出来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面前不再是一片山谷,三百里荒野,为何仿佛辉煌皇城?
  三寸之外剑意炸碎,碎屑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六十一道。老剑痴这一剑合三百六十一剑于一,却在恢弘威压之下难以继续维持。
  方然伸手一拂,玄素剑阵将这三百六十一剑困死身前,彻底磨灭。他杀意不停,面前那莲台之中凝出一剑,斩开百丈大地,瞬息之间已至剑痴身前。
  剑痴伸出一指,点在这一剑锋芒之上,剑芒离体也是三寸,即便有整座大阵和风水大局加持,方然这一剑依旧难伤一尊半步抱元。剑痴寒声道:“你毕竟境界尚低,想斩我?做梦!”
  “的确,堂堂一尊剑痴,若真让我这么个后生在这里斩了,剑之一道未免太多笑话。”
  剑痴神色微异。
  方然指了指剑痴身后,接着说道:“斩你的人,在后面。”
  剑痴猛然转身,自荒野之中,一袭黑袍缓步行来。明明日正当空,剑痴气机更是荡净层云,但那黑袍所至之处,有无尽黑夜笼罩。
  庚午分殿暗天君,自庚午枢破关而出,迈步踏破天境,七步抱元,今日降临渊默,曜日无辉。
  剑痴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竟然是你?!”
  至暗无言,黑袍步步踏来,天地变色。剑痴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方然惊道:“他道韵受损也能破境……你是丹师,你的手笔?”
  城墙之上,方然点了点头:“不错,是我。不止暗天君,光天君也是我帮忙治好的。成北涂迟迟不敢入的天境被暗天君抢先一步,这件事不日便会通传玄门上下。”他语带双关,“不该你取的,取不到,取到了也留不久。”
  剑痴终于苦笑道:“看来,我今日不该来这里的。”
  方然道:“说起来我和你没仇没冤,只是成北涂和暗天君有旧怨,我不幸被牵连其中,多无辜?就这么无辜,你还要绕着弯来抢我的东西,你何止是不该来?我只想和商会这一大家子人一起做做生意,顺便找一找我要找的东西。就这么点安宁日子你们都不想给,怎么,摆出来一副苦脸是想让我同情你?”
  一袭黑袍当中,一个声音缥缈如从天外传来:“成北涂可还无恙?”
  剑痴一愣,点了点头:“成北涂……还好。”
  “还好就好。今日事毕,我会回一趟甲子分殿。”
  回一趟甲子分殿?一尊天境抱元何等存在,在玄门之内,修为凌驾在此刻的暗天君之上的已然屈指可数。他去杀成北涂,便是甲子分殿阎罗出手都难以阻挡。
  剑痴叹息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成北涂棋力通算全盘,可惜,棋子不会思考,大局也不会全然随他心所欲。”
  暗天君嗤笑了一声道:“凭成北涂的棋力,也学人以天下为坪以众生为子?今日我终于能说,区区冲盈就想弈天下,简直蚍蜉撼树。先斩剑痴再斩成北涂,年轻时候我丢掉的,如今全部都要取回来。”
  剑痴深呼吸三次,剑意再起:“老夫决计不会引颈待戮,即便暗天君你已抱元,我也想看看,手中的剑,能否在抱元大物身上留下来一些痕迹!”
  暗天君挟无尽黑暗至,剑痴剑心前所未有的通明。和对战云兮方然全然不同,此刻已是搏命一战,剑意之中带破釜沉舟,这一剑真正摸到了抱元的境界。
  暗天君一掌按出,遮天蔽日。一片浓重的黑暗将剑痴破天而起的剑意裹挟在内,剑痴嘴角渗出一缕鲜血。“这就是成北涂朝思暮想的那一道机缘之威?大道……真义?”
  暗天君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剑痴的这句问话。
  剑痴喃喃道:“不入地境,一世蝼蚁。但地境不入天境,和蝼蚁又能有多大差别?我以为我半步抱元,和你能有一战之力,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暗天君道:“剑修杀力冠绝,你刚才的一剑已是惊世。若你专精一道剑意,未必不能切开我的一世无光。可惜,杂而不纯,所以你终究只是剑痴,难成剑圣。”
  剑痴身体之内有剑鸣响起,他一身剑意已经几乎失控,蠢蠢欲动欲破体而出。破境边缘被暗天君以力镇杀,定盘一剑煊赫碧落还未完全掌控,此刻的剑痴已近乎灯枯油尽。
  此时他却只是转过头,看着远处傻傻站着的那个童子,他的笨徒弟。童子不跑,呆愣地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师父。自己的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剑痴,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个可敌天下而无对手的师父呢?那个……修为通天彻地的师父呢?
  当初那伙山贼围住爹娘和自己坐的马车,一刀砍死了爹爹,娘不忍母女二人受辱,以一柄短剑先含泪刺入她胸膛再刎颈自尽。那时候她想,若是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斩了那伙山贼该多好?
  然后便真有一尊神仙从天而降,斩了所有的山贼。
  明明已是生死边缘,她却看清楚了在天空中飞行斩遍满山匪贼的,是一颗圆润可爱的白子。
  那尊神仙“咦”了一声,她的记忆就中断在这里。再醒过来的时候,面前只有并排躺着的爹娘冰冷的身躯,自己怎么没有死?是了,是神仙救了自己。
  神仙说自己天生就合剑之一道呢,收了自己为徒,让自己叫他做师父。师父会带着自己去各种地方,有山有水,有时是星辰有时是浮陆。师父战一个又一个的剑修,把他们的剑意收在一方棋盘之上,刻成一颗又一颗的白子,她就在旁边安静看着。有人说师父是恶鬼,恶鬼又如何?恶鬼救了自己还教自己练剑。一颗颗白子摊开在棋盘上便让她觉得安心。
  师父,你也要和爹娘一样离笙笙而去了吗?
  剑痴的身上已经裂开了无数裂口,剑意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徒劳地刺在无尽黑暗之上。唯有一双眼睛还闪着光芒,看着笙笙,透出最后一丝温存。
  他转身对光天君郑重行礼:“剑修行事只问剑心,世人谓老夫毁誉参半,老夫不欲多辩解。只是老夫这徒儿天生契合剑道,手上也没沾过生杀。剑鬼若是看得上眼,收做一徒,若是看不上眼,任其自生自灭吧!”
  剑痴再看向天外,大声道:“成北涂,老夫终究不是你一手胜负子!你的棋,臭,臭,臭!”
  甲子分殿剑痴陨落于渊默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