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剑鬼
一袭素衫之下,霜雪冰结笼罩周身,让人不由得去想,这一身紧贴着冰肌的冰云剑衣,究竟该是何等景致。
光天君从画出来的那冰圈之中拉出来的无锷碧锋给了方然几分熟悉感,他稍微动了动天机轮盘,发现光天君手里的这柄剑,赫然也是煊赫之剑。
同样的道成煊赫。
且这一段碧锋的锋锐,不输玄戮。
光天君的声音不大,传到老剑痴的耳朵里,却声如雷霆。老剑痴看着身边抖如筛糠的童子,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个对于剑意天生就敏锐非常的徒弟,怕的不是方然,而是眼前那个自己口中伤重半残的清冷女子。
人如冰,剑如冰,一身清冷,万古难消。不知是不是荒野上的风陡然转冷,剑痴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多少人在谈论起他这位甲子分殿的剑痴的时候,都不忘添加上一句,若是剑冢不出世,则如何如何。听听,若是不与某某比,你当天下无双。这哪像是真心实意夸人的话?但剑痴却甘之如饴——不是任何人都有那个资格和那片剑冢里面的剑鬼相提并论的。
能入剑冢的,都对剑之一道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生而为剑死而为剑,剑冢的弟子被称作剑鬼,何尝不是对这八个字的诠释?传闻剑冢的冢山之上,大道生剑,这样的剑,一把,便足以令一名剑修参悟一生,岂是外界的剑道道典可以比拟?
剑冢剑鬼向来极少在世间行走。入世无非为虚名罢了,剑鬼眼里却只有剑。故而世间只闻剑冢的种种传说,真正得见剑鬼一面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剑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剑鬼。
光天君问,剑冢入世当如何?最起码剑痴刚才自己有一句话没说错——同境之内,当无人可挡。
剑修杀力从来同境最盛,剑鬼又冠绝剑修。
“你……”剑痴只吐出来这么一个字,然后便不得不调整气息,将散于体外的气机尽数收敛,以此来正面抗衡眼前这位剑鬼。
说起来,站在光天君身侧的方然,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感觉到她有散发出来什么剑意或者杀意。就是那么持剑而立,便让眼前这前一刻还霸道至极的剑痴,不得不严阵以待。
这就是剑冢的威名。
光天君微微侧过头,一缕青丝滑落肩头,如同山崖之上分出来的一道窄瀑。她对方然说:“看着。”
看我素衫猎猎,看我衣襟满长风,看我叫这荒野化冰原。
回荒野之前,光天君就问过方然,让暗天君直接斩了剑痴,他一身剑意不是就浪费了?当时方然一笑置之,现在看来光天君是极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她要以手中碧锋,逼出剑痴的一身修为。
剑痴慎重无比,但慎重归慎重,终究还是认定了光天君依旧身怀旧疾,且只有承意境界。需要他全力以对,却不值得以命相搏。他伸手摘下头发上面的木簪小剑,木簪化作三尺长剑,盘着的头发散开,在剑意纵横之下根根逆卷。
他摆出来一个起手,荒辰垛墙之上就有许多人吐血委顿。
冲盈一剑,岂是常人可以正视?
剑痴挥袖将身侧的童子拂开,一缕剑风将童子推开足足两百丈,光天君手中一段碧锋已然落下。
千年沉崖柏木剑和光天君无锷碧锋看似轻巧地撞在了一起,两柄剑之间,空气微微扭曲,地面之上横斩出一道裂隙,长百丈,深则难以估量。
只是一剑余波!
四步道初杀人,五步承意破军,六步冲盈灭国!渊默之野地面何其坚固,这若是军阵当前,只是余波便足以斩落千人首级!
一剑之后,光天君后退一丈,裸足轻点地面,素衫猎猎。剑痴退三丈,须发飞扬。
“你的伤好了?!”
剑痴和光天君对过一剑,只觉这一剑当中的气机圆融。光天君哪里有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光天君不理会剑痴这一句问话,无锷碧锋再起。
长剑无锷,本来就是一心专为了攻杀而生,不考虑哪怕一星半点的防御。这一剑又是光天君道韵法相所化,乃是她心境写照,有进无退,锋锐扑面,剑痴沉声低吼,木剑切开无尽霜雪冰原。
“朗月清野!”
两剑剑尖对撞,依旧是看似羚羊挂角,但是在方然眼中,这两剑之中的意蕴分明都已臻化境,天机轮盘尝试解析这两剑,然后直接掏空了他一条经脉当中所驻留的所有灵力。
第二剑毕,剑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低沉道:“你也入了冲盈?什么时候的事?!”
方然在远处笑道:“天君破境,也需要向你报备?”
剑痴冷冷道:“难怪你敢如此笃定。可惜了,若真是在冲盈站稳了的剑冢之人,老夫转身就走。但光天君的伤应该才愈没有多久,我要是猜的没错,你的境界全靠着透支经脉才勉强抬上来,如今虽然到了冲盈,但实则根基尚未稳固。剑鬼啊剑鬼,你却不是真正剑冢里面破剑山而出的剑鬼。老夫,无需惧怕你!”
光天君点了点头:“无惧甚好。出剑。”
剑痴扬天大笑:“好!好!先斩剑鬼,再取你二人剑意。天要成我,此礼我当仁不让!”
百丈化剑界。
剑痴双目闭合再张,眼中两道锋芒如剑,似要刺破这一片无尽冰原。他说道:“让你看看,剑冢之外的剑,未必就不能不输剑冢!”
风云乍起,平地生雷,百丈剑界之内,一土一石全是剑。传闻剑痴早已过了剑非剑的境界,今日真正展现出来的这一身剑意,分明已至无物不可为剑的境界。他身后荒辰谷上,大阿罗莲台剑阵青光阵阵,大阵在剑痴剑意相激之下自发运转,如临大敌。
方然看着剑痴,那一身剑意比他自己的剑意精纯雄浑了何止数倍?这一战真能嚼细了消化掉,于境界也许没有促进,但是他战力必将攀升到另一个高度。
光天君依旧是一剑斩出,飘然不食人间烟火。和剑痴的泼天剑界比起来,她便如同一片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没有重量,轻盈到令人不敢呼吸,生怕出一口大气,便要拂乱了这雪花的飘舞。
但就是这么一片雪花,落在木剑上,将木剑压弯成一个弧形,光天君手腕轻抖,剑啸声中,剑痴再退十丈。
十丈之间,土石尽化齑粉。
光天君摇摇头:“拿出你的真本事。这样就想胜过一具剑鬼?太天真。”
剑痴按剑不动。真本事?他的真本事自然不只是手里这一把木剑。
一方棋坪可承剑界,三百六十子可成剑阵,剑界辅以剑阵才是这名老剑痴真正的本事。现在就要拿出来全部的底牌?面对着一个伤愈不久破境也不久的剑鬼,全力以赴?没有必要。
全力以赴便是以强胜弱,这有什么意义?唯有以相仿的境界堂堂正正轰杀了这具剑鬼,才能真正彰显出来剑痴剑道修为的非凡。
方然专注地盯着二人的战局,天机轮盘运转到极致,就连一丝风动都没有放过。两尊剑道大家如此争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是剑意运转之下的天地大象,错失分毫,就难以摹画下来每一剑当中完整的精妙所在。
剑痴说的没错,光天君的确伤重初愈,破境未久。方然曾亲自查看过光天君的经脉,那一身冰肌玉骨之下,经脉满目疮痍的惨状,到了现在依旧历历在目。冰原之上有冰河,冰河之间毫无章法地贯通在一起,或残破或断裂,她是要有何等的大意志才能顶着这样的根基修炼至此?
残破经脉之中,寻常灵力通行就已经痛楚万分,更何况是要行过的是最为锋锐的剑意?
但这残破经脉又何尝不是一座囚笼。光天君再无畏再有大意志,哪能真的彻底无视剑意刮过残破经脉的苦痛?此刻伤重痊愈,剑意行走于经脉当中再无桎梏,这时的光天君,一身剑意毫无顾忌地挥洒出来,又该是何等的气象?
剑痴托大了。
光天君无锷碧锋缓缓抬起。
“剑名,碧落。”
上穷碧落下黄泉,剑在虚无缥缈间。
“式名,黄泉。”
剑痴退,再退,连退,疾退,一路退至退无可退。他背后已是荒辰大阿罗莲台剑阵。
千年沉崖柏木剑,当中被剖开两半。
一道血线在剑痴持剑之手上绽开,若是他退的不够快,便是连这一只手臂都保不住。
光天君素衫如雪,茕茕然立于荒野,碧落剑上不染红尘不染血。
“孤冢,黄泉。你究竟是什么人?”
回答剑痴的是光天君抬起的剑锋,光天君声音清冷如水:“一只剑鬼而已。我说了要让他看一看你的剑,不然,你已入黄泉。”
剑痴目光死死盯住方然,点头连道:“好,好,好!”
大袖当中落下一方棋坪,棋坪纵十九道攻,横十九道守,再落下一个棋篓,棋篓倾斜,倒出三百六十枚白子,白子落在棋坪之上,正好空出来天元一眼。
“你想看玄素剑阵,我就给你看玄素剑阵!这本是我欲以之破地入天而养的意,你能逼我至此,果然不愧剑鬼之名!”
方然看着那棋坪和白子,轻声重复了一遍:“玄素?”
剑痴转过头冷眼看着他,道:“尽管看,尽情看。玄素剑阵曾败点苍山山主,今日,你看我如何斩光天君这位剑鬼!”
荒野之上最狂暴的是风,比风更狂暴的是灵爆,此刻剑意滔天,犹胜灵爆无数。
棋坪定住一方,十九道横,守则固若金汤,剑痴单掌抬起,一颗白子起于棋坪,锋锐刺目,方然眼中两行清泪流出,天机轮盘再燃尽一条经脉之内的灵力。
这颗白子化剑,剑意磅礴如水银泻地,剑痴道:“这是我所悟的一道杀剑,名为卷浪,为起手。”
白子落,方然心头一紧。这一剑与先前剑痴的剑完全无法同日而语,白子所蕴含的三百六十剑乃是真正的剑意,他刚才的剑却仅仅是剑招。只凭剑招就能和光天君过招?剑痴之名也同样是非同凡响。
光天君振剑,碧落无云,卷浪一剑应声被击飞至半空,白子元气大伤,摇摇晃晃跌回到棋盘之上。
剑痴心静如水,一颗剑心沉于棋坪,手指连点,一颗颗白子浮起。
“此剑凶戾,名野狐!
“此剑苍茫,名天低野!
“此剑煌煌,名霸皇!
“……”
剑剑斩出,剑意各有不同,或恢弘以力压人,或阴险专攻死角,连绵不绝,又瞬息万变。若至此便罢,剑痴这每一剑,分明都已经修到了极高的境界。许多剑修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于剑痴而言似乎如同吃饭喝水,信手拈来。
光天君第一剑挡起来易如反掌,第二剑便稍微显出正色,第三剑,第四剑……在这种近乎无穷无尽的剑意杀伐之下,她终于显出来了一丝颓势。
方然看得眉心阵阵疼痛,天机轮盘只堪堪来得及摹画下来这些剑意的浮光掠影。剑痴境界在冲盈一步,甚至无限接近抱元境,光天君的剑意更要冷冽几分,不在剑痴之下。这等强者做生死战,天机轮盘建模,所耗的灵力简直巨量。
光天君声音清冷传来:“观其神,不用在乎其形。”
分心提醒了方然这么一句,光天君反被这漫天剑意逼退三步。足尖轻点,冰莲绽放,碧落剑斩落又一颗白子,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毕竟旧伤初愈,和这么一尊养意养了如此之久的老剑痴比起来,差距终究难以逾越。
退一步就会退第二步,光天君步步后退,而剑痴未曾落下的棋子尚有七十二颗。他此刻已然占住了上风,大袖挥洒之间好不写意,转眼之间又是十八颗子落下,光天君已经退出去整整十步。
素衫在剑意威压之下向后扬起,发丝胡乱飞舞,掩住了她如雪一般的面容。一柄碧落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剑痴已经落下了三百五十九子,手中拈着最后一子,轻声道:“三百六十子,唯独这一剑不是从道典之上习来,而是我自己悟得。”
他剑目张开,剑芒灼眼,道:“送剑鬼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