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迎敌
童子伸手进棋篓扒拉了几下,没拿出来任何东西。又抖了抖棋篓,还是什么都没有。白子一共三百六十颗,多一颗都没有。他失望地瘪了瘪嘴,棋盘另一端,老剑痴双目微阖,气如长河。
“师父,再雕一颗白子呗。每次都放不满,留下来一个眼,让人怪难受的。”
童子探出身子,越过棋盘拽了拽老剑痴的袖子,老剑痴带着宠溺看了过去:“一子便是一剑,哪是说再雕一颗就能雕的?剑意化子,精气神不到巅峰之时,哪能说化就化?会出大岔子的。”
童子用手支着脑袋,问:“什么岔子呀师父?”
老剑痴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空出来的天元,又越过棋盘点了点童子的眉心:“教你练剑的时候,你可感觉到了剑气上行凝于神庭下注凝于气海?这神庭气海相连,贯穿一条大脉,再引出无数支脉。潮起潮落,行岔了,经脉逆行,大河逆卷决堤,你说严重不严重?”
童子懵懂:“这么严重啊……可是这不就是雕一颗棋子吗?”
“是棋子,也是你师父我剑道之基。成北涂的大道之基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道机缘,你师父我的大道之基,就在这第三百六十一颗白子上。待到天元功成,这一颗子啊,不会短你的。”
童子继续问:“师父雕出来这最后一颗棋子,就能破入天境,成为天人了?”
剑痴点了点头:“是啊。你师父我从生下来抓周的时候,抓到的就是一把木雕的小剑,从此为剑而生为剑而亡。走过世间,终究还是玄门收着的剑道典籍更多一些。你师父我每练成一门剑,悟到一缕剑意,便化一颗白子。三百六十周天数,三百六十部上乘剑道典籍,说起来早就够破入抱元。可惜,我和成北涂一样,总觉得大道有缺,踏不出去那一步。”
“师父这么厉害,连点苍山的那位抱元都能打赢,怎么还会有缺?”
老剑痴摸了摸童子的头发,这童子束得极整的头发被拉乱了一些。剑痴淡然道:“天下剑道无数,你师父我学不全,可不就是有缺?不过我缺的,却不是这些不入流的剑道。”
“那是什么?”
“为师给你讲过,大道自成煊赫留名,你可还记得?”
童子用力点头,一缕头发从他脑顶上垂下来,他吹一口气,便将这头发又吹回了原处。
老剑痴面带笑意点头:“记得就好。天元一子之位,当是能够统御全盘其余三百六十周天数的剑道居之。我在甲子分殿阅遍剑道典籍,从草莽杀人的剑到人王持礼的剑,从修道者传承千年的剑到那些个天才灵光乍现新创的剑,说一句剑冢以外的剑道我皆有涉猎也不为过。可这些剑,无一可以成煊赫,大道留名。”
“师父在等煊赫剑道?”
老剑痴单掌抬起,三百六十子浮于棋盘之上三寸,微微颤动,如同一把把将要出鞘的长剑。天舟舱室之内陡然间剑意纵横,起于三百六十子终于三百六十子,往复循环,再对这位老剑痴垂下锋芒,以示臣服。
“不是等,是去寻。”
“去寻?”童子在剑意当中浑然不查,他行动之间剑意自然让路,可以斩山断海的剑意偏偏无法伤到他分毫。
“成北涂眼里,除了他自己,任何人皆可为弃子。他觉得自己是超脱于棋盘之外的弈者,但不入天境,说到底也依旧还是一颗棋子。他没胆子去取他想要的那一缕机缘,因为他没胆子和至暗生死相拼。你师父我可不一样,方然煊赫留名,可惜终究太过年轻,修为也浅,更没有那护道人时刻寸步不离守护。煊赫留名,他的剑意,正好拿来镇我的天元。”
“原来师父不是无缘无故听人调遣啊。”唇红齿白的童子一笑,像是放下了一个极大的顾虑。
老剑痴苦笑,自己这徒弟的天分还要超过自己,可惜实在单纯的过了头。应成北涂所托去斩方然,这徒弟第一个想法便是师父又要给人当刀剑了。给人当刀剑便是被人驱策,命不由己不由天全由人,这徒弟可是一万个不乐意。
老剑痴苦笑转为傲然之笑:“成北涂哪里够本事驱策我?到了我们这个境界,无非是各取好处。斩方然,他可以去一个眼中钉,敲打敲打庚午分殿的那位同僚,我可以拿到足以统御我三百六十道周天剑意的天元煊赫一剑,说起来谁也不欠谁的。”
童子用力点头:“就是就是,等拿到了师父想要的煊赫一剑,弟子就给师父护法,等到师父到了天境抱元,咱们就不用在甲子分殿继续闷着了。师父,剑冢不出世,师父的剑在玄门能排到前十。那若是师父到了抱元境,又该是第几?”
老剑痴目光微凝:“第几啊……这个不好说。甲子分殿得天独厚,别的分殿也不见得庸碌无为。只跨一境,也许前五?当然,这也得看方然那煊赫一剑是什么来头,若是来头足够,为师在玄门当一当剑道第一也不是不可为之。到时候咱们去剑冢,再给你找一把好剑,顺便看一看,剑冢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剑之一道,霸道到天下无敌。”
童子目光微垂:“煊赫一剑呢,方然要是不给,师父是要斩了他吗?”
三百六十子齐鸣,老剑痴道:“他不会不给的。聪明人,知道什么值得抱住求生,什么当舍则舍。”
老剑痴和童子对望再无一言,棋子落下,童子把棋子收起来在重新堆满棋盘,周而复始,丝毫不觉得烦。如剑一般的天舟穿过灵海再穿过渊默之野上肆虐的灵暴,最终落在了玄门分舵所在的锦云贸城。
贸城的城防大阵没有对这一对老幼产生任何反应,那可以探测到任何道初境以上修为的强者降临的阵法,在方然面前失效过一次,在这老剑痴和童子面前再度失效。
穿街过巷,老剑痴身后跟着童子,晃晃悠悠地找到了荒辰在锦云贸城设立的分会。巧也不巧,这一日正好是一批生活物资采买之后,车马返程的日子。十架车马排成一列,自一座新建成不久的院落当中驶入长石板道,赶车的把式和押车的护卫,清一色都是武极境界的修为。放在贸城之内不能算是无人可挡,但也不容任何人轻视。
这来路突兀的一路商会之前都毫无名气,但这院落的选址和营建,却全部都是镇守刘坛亲自照拂,镇守府里面的那位管家三天两头就往工地上跑一趟,确认了一切井然有序才肯回府禀报。
有心人不难查出来这新来的商会的来头,不就是荒野里面的一个罪民势力?但这事儿不管有没有理,那位管家来去既不张扬也不刻意收敛,态度就再明显不过。贸城里做生意,王法都不在乎,那身份这点破事就更不用在乎,更何况这个名为荒辰的商会,产出的丹药品质是真他娘的稳,价钱还是真他娘的实惠。
十架马车驶出来的时候,沿街的各家便识趣地让开大道,有关系好一些的打个招呼套个近乎。这一架架马车来来往往,上面装的可都是真金白银,甚至是可以拿回去献给背后家族换做贡献功勋的丹药。这样的邻居谁不爱?
老剑痴跟在马车后面,走在人群当中便如同一尾游鱼,不见有避让,但偏偏没人能够走到他身边三尺之内。老剑痴看着押车人摇摇头:“自己修剑,手底下人修刀。这是什么做派?”
童子跟在老剑痴身后,手里面拿着一张热炊饼,吹几下啃一口,嘴角横着沾了一道饼渣,看上去就像是咧嘴大笑。
“是啊,不然抓几个人问一问,演练一遍剑法,也就知道方然的本事了。”
老剑痴笑道:“剑招易学剑意难通,能问出来剑意的人起码也得是道初了,怎么可能在这里拉车?”
童子瘪了瘪嘴,甚是失望。
车队过城门入荒野,灵暴之中断离符撑起一片清净地,铜鳞马拉车甩开四蹄奔驰而出,经过唐家特殊改造过后的车架在一路颠簸当中四平八稳。剑痴负手远远跟在车后,一步跨出数十丈,那童子竟也跟的毫不费力。
这尊冲盈境的大强者耐心极好,本可以直接降临荒辰的老人家就这么跟了车队数日,童子若有所思:“这就是师父说的养意?”
老剑痴笑着摸摸童子的头,毫不意外地再带乱了童子一缕头发。
“你师父我可不只是为了杀人。想要拿到那一道煊赫剑意,巧取豪夺都只是下乘。不了解方然,又怎么可能完整拿走?破地入天的这定盘一子,耐心一些没有错。”
再走数日,一片山谷便出现在眼前。老剑痴迎着曜日眯起双眼,颇有兴致地叹:“倒是个好地方,没想到渊默之野这种偏远边陲,也能让他弄出来一片绿树成荫,还修出来这么一片营地。听闻昔日天雷门闹了一通,这片山谷几乎半数被夷为平地,这才多少日子,能建成这样,花了些心思吧?”
童子笑笑:“没感觉到太像样的剑意。方然不在里面?”
老剑痴看看自己的这乖徒儿,论剑道修为,这徒弟进境缓慢。但缓慢又如何?十年积淀一朝飞天这种事,修道者当中也不罕见。今日取煊赫剑意,固然是老剑痴自己破地入天的定盘一子,又何尝不是这徒弟破凡入仙的机缘?三百六十道剑意日日砥砺,乖徒儿对剑意的直觉高到连老剑痴自己都觉得可怕。他尚且感觉不出来山谷里面有没有方然的剑意,徒儿却先他一步,感觉出来也许方然并不在内。
和剑道如此亲近,真要破境,怕不是朝破承意晚冲盈?
后继有人啊。
老剑痴一笑,从山谷当中已经走出来了一名身量足有丈高的汉子。汉子背扛一展大旗,身形巍峨厚重,老剑痴端详一眼,叹一句尚可,又叹一句可惜。
钟鸣泰走到老剑痴身前三十丈的距离,这老人其貌不扬,但是身形如剑,从他身上,钟鸣泰感受到了一种和方然散发出来极其相似的锋锐之感,直视便如同要刺瞎双目。三十丈已经是靠近的极限,再近,这荒辰戍卫统领便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灵力,化道韵入战。
老剑痴道:“道初境就能入我身前三十丈,心志尚可。只敢止步三十丈,心性可惜。试试再往前走几步?二十丈外,你肯弃刀习剑,许你冲盈可期。十五丈之外,地境巅峰唾手可得。若是能近前到十丈,赐你承我衣钵。”
钟鸣泰缓缓拔出身后大旗,眼前之人恐怕比前一阵子来捣乱的温不言还要可怖一些。什么三十丈二十丈十丈,放这些屁干什么?来犯荒辰之敌岂能轻易放过,管你什么境界的敌人,当面迎击是戍卫统领的职责所在。温不言一战之后,钟鸣泰不敌,但痛定思痛,这丈高的汉子发起狠来连方然都觉得害怕。那哪是在修炼?简直是在自虐。之前是和白板对练,如今夔兽入驻,钟鸣泰仗着各种丹药不限量,每天和夔兽战至不舍昼夜,皮开肉绽筋骨断裂,几颗丹药下去,再战!
他打不过夔兽,但是这种狠劲却连夔兽最后都怕了他,道初追着承意巅峰求战,这种事也算是世所罕见。
玄羽镇焱旗猎猎,旌旗将兵,孤身成军,钟鸣泰踏步,一步便近前一丈。二十七丈时他周身便被切出细密裂口,二十四丈时伤可见骨,二十一丈时当胸一道伤口几乎贯穿胸膛。他牙关咬合,将早已放入口中的愈疗丹咬碎吞下。再进三丈,此时被丹药所治疗的伤口再度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