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剑痴至
甲子分殿云台之上，一方棋盘纵横十九道，上面黑白子落子不多，两势参差。黑子气贯如虹咄咄逼人，形整势盛，杀气满坪，白子却处处忍让，偶尔有一处显露头角峥嵘，但极快就敛去锋芒。十九道纵横两端，一端盘坐着的便是成北涂，执白，另一端盘坐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拈起一颗黑子落向棋盘。
黑子一落，满坪杀气更盛，势如龙虎，白子挂角一片登时暴毙。成北涂却面色沉稳，看着对面的弈者提尽挂角上的白子，然后优哉游哉又落一子。
“成某若说走一步看一步，剑痴先生可信？”
被成北涂敬称先生二字的，便是甲子分殿的那位老剑痴，也是殿内年轻一辈剑道的开蒙之师。老剑痴端坐如剑，双指捻子如剑，目光定盘如剑，须如剑，发束如剑，簪着如剑束发的那一只木簪赫然也是一柄小剑模样。
老剑痴看到成北涂落下的这颗黑子，锋锐目光微微闪烁：“成师这一手弃旧子换新子，似不拘小节，实则满盘大势尽在掌握。老夫锋芒毕露欲要逼成师定胜负，成师却偏偏稳若泰山，阵气无云。如此看来，老夫这咄咄逼人逞的终究是一时威风，最终胜负手，还在成师一念之间。只是成师棋力如此，人却不是棋子。其中变数之多，怕不是这么轻易就能通算全盘的。”
成北涂等着老剑痴落子，手里面捏着一颗白子，耷拉在棋坪上把玩。
这一方棋坪乃是千年沉崖柏木根刻成，纵横十九道贯通棋坪飞入坪缘，只看这三百六十点便有剑意肆虐，似蟒如蛟，明明是横平竖直，却大有风云际会之感。这棋坪材质和老剑痴木剑发簪材质一模一样，实际上老剑痴的那一根木剑发簪便是以这千年沉崖柏木的树心炼制而来，走的是纯粹的以精纯剑意铸道材，化心神相通之兵的路子，木剑发簪收则神华内敛，发则气贯长虹，收发自如，说一句如臂使指也毫不为过。
树心炼做一柄精巧小剑，余下来的树根则刻做棋坪，横十九道为守，纵十九道为攻，乃是老剑痴当年剑道初成之时，剑意迸发所留之剑痕。甲子分殿内有传言，若能尽得这横十九道之意，画地为牢固若金汤，若能尽得这纵十九道之意，攻城掠地摧枯拉朽。
正在成北涂手中把玩的那白子则是灵晶雕成，灵晶受棋坪和老剑痴剑意所浸染，每一颗都是老剑痴一剑，三百六十子便是足足三百六十剑，以棋坪承之，以小剑木簪驭之，全力对战之时，一人便可化一片剑阵，连同老剑痴自己手中一剑，便是三百六十一剑齐发，取的是周天之上唯我一剑的霸道之意。
黑子却是最为普通的玄石材质，没有任何玄奥的地方。对弈之时老剑痴永远执黑先行，暗合他剑意处处抢先，一剑一剑重迭无穷，是敌不灭剑不歇的写照。剑意如此棋也如此，奈何观棋盘之上，成北涂棋子看似处处被动，却偏偏以至诡至柔之势，令老剑痴棋意有始无终，后继无力。
继续落子，子落越多，锋芒越盛，便越显处处被牵制掣肘之相。老剑痴最终满坪杀意尽付流水，十九守被贯穿全盘，十九攻被轻巧化解。
成北涂虽胜，面色却依旧沉稳如常，他冲着老剑痴微微垂首道：“棋中胜负手在我，棋外胜负手却在剑痴先生。”
老剑痴不去看成北涂，而是顺着刚才一局对弈之相从头到尾一一推演棋路，推演至中盘便叹一口气：“老夫又如何能确定，自己是被成师当做胜负手，而不是又一颗弃子呢？”
成北涂摇了摇头：“弃一子两子是求先，弃大龙便是自掘坟墓了。”
“老夫驽钝，只是醉心于剑，断然是不敢自认作一条大龙的。”
“剑痴先生谦虚。剑冢不出世，若论玄门剑道之尊，剑痴先生当可入前十，这样的剑道修为，若是都不敢自称为大龙，那成某就想不出什么样的子可以被称作大龙了。至暗从甲子分殿暗天君被我驱赶到庚午分殿，虽然身受重伤境界跌落，但只要他一天不交出他所领悟的那一丝机缘，我便一天无法尽全功。有无这道机缘，不说入抱元的可能性天差地远，即便侥幸破境，境界仿佛，底蕴也同样天差地远。”
“天差地远……”老剑痴微叹一口气，“至暗与成师所悟大道仿佛，但是他有那一道机缘，由地境入天境便是十拿九稳。底蕴深厚，继续走下去的路自然更顺。这一步困杀多少人啊……至暗毕竟德行与成师有差，福缘浅薄，得那一道机缘，终也无福消受。”
成北涂捻子点头，片刻后说道：“方然是此局破局之人，最关键他所展现出来的丹道造诣极是不凡。放任其成长，难保未来不会成为至暗重拾境界的一大助力。”
“丹师可贵，能够炼制极品丹药的丹师更是凤毛麟角。他三步之时就能炼制极品通窍丹，如今境界再涨，想必可以炼制的丹药种类也有提升。此子可助至暗，是否也可助成师你呢？”
成北涂道：“是啊，若能助我，该是何等好事？可若是执迷不悟，自然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效力的人错了，本事越大，越是祸害啊。”
老剑痴剑目虽惑但清矍不减，那种迷惑并不是一把长剑所向之处找不到目标，而是纯粹的在思考这一剑要把人捅一个几分透。捅死是极容易的事，捅不死才难。玄门不缺丹师，但是到了他们这种境界，能炼制出来于他们有用的丹师却是极其罕有。这方然，成北涂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成北涂迎着老剑痴一双剑目，接着说：“方然的剑道能让李长天都畏惧，能斩一具复苏的血魔，传承极是不凡。能斩温不言，他身边护法之人实力极是可观，非剑痴先生，常人难以抗衡，但能不和那些护法之人起冲突是最好。见天河则沟渠不可入眼，见峰峦而丘陵不显巍峨，见剑痴先生的剑则天下剑皆无颜色。劳烦剑痴先生以磅礴无铸剑道毁方然剑心道心，留下丹道造诣带来便可。”
“笼中鸟，圈中猛虎。成师有好生之德，方然该感怀才是。”
老剑痴乘天舟离去，一张千年沉崖柏木和两匣棋子随身带走，没了人陪下棋的成北涂信步大殿之中，有人来往时看到他，皆是毕恭毕敬行礼问安，有道暗天君大人安好的，有称见过师尊的，面色之上大多充满崇敬憧憬，至于多少人心存畏惧便不得而知，成北涂笑容温和一一答礼。有一个小姑娘问完安后多问了一句：“成师，这些日子为何不见温师兄？”
成北涂慈祥一笑：“你温师兄去庚午分殿找人切磋剑道去啦，等他切磋回来，你就能见着他了。”
海上莲生任务大败而回的李长天相当于是软禁在大殿之内，看着剑痴天舟离殿，若有所思。
温不言比剑待归这种话也就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会信，李长天自己则是已经认定，温不言这一去不回便是永远不回。
这些天来他反复思考自问。昔日对成北涂无条件的信任上，只要裂开一个微不足道的缝隙，就足够随着思虑的加深而越来越深。成师心中，大道最重，其余的都是大道沿途铺路的砖石而已，方然身边那个火尊者说话字字诛心，但仔细一想便寒意自起。
成师亲传弟子温不言携承天印远赴渊默，所为何事虽然李长天并不直接知晓，但是猜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怕是又有一颗可悲棋子，被成师丢出去当做探路。若能达目的自然最好，不能达也无足轻重。方然那一身剑意给他留下的阴影浓如垂天黑云，越是回想起来在刀圣洞府之内的那一战，他越是心有余悸，方然不杀他恐怕多半是不屑杀，同为道初便能有如此压倒性的实力，对上承意境的温不言，无论他二人那一战战况如何，就现在的结果看来，胜负已然分明。
只是方然再强能有甲子分殿的那位剑痴强？十九横十九纵，三百六十颗化身剑……难不成这回方然真的要陨落在剑痴之手？鬼使神差间，李长天手中已经摸出来了自己的那块腰牌，以道初境领黄级腰牌，不可不说是深受器重，但是现在他才知道，方然武极时初入玄门，领的就已经是黄级腰牌了。
身在玄门分殿，这一块腰牌便能够发布或是领取任务，李长天迟疑许久，在和千情谷相关的一个白级任务之下做了答复。
荒辰谷之内，唐迁迁的傀儡越发精巧细致，最初的四根连杆搭起来的木棍傀儡已然是被淘汰在了一旁，自有唐家其他的子弟做拆解研习，将这一门技巧学到手，总结成册，再传给其他人。
现在唐迁迁双手二十八根精钢丝末端连接的，赫然是一个和她身量仿佛、且外观上颇似一个人形的傀儡。傀儡四肢关节与一双手脚最为精细，是唐迁迁按照自己的手足比例制作出来的，只不过面部还是没有五官，只有空白的木质覆盖。
小姑娘手工活精妙绝伦，画起机关结构图也是一绝，奈何描眉画鬓作人像这种事委实是有些难为她，连画十张脸，一张比一张惊悚，最后第十张画出来之后草草裹了张白布搁在西山山腹入口处，第二天就在荒辰谷里面传开了有鬼怪作祟的传闻。
用这么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做傀儡的脸，也是小姑娘无奈之下的选择啊。
傀儡一旁，影若烟龙晶石指虎化钩爪，一足蹬地踢出一脚，日光掩映之下，她足尖锐爪和足跟尖刺熠熠生辉，一双腿笔直如剑。腿极长，有足跟龙晶石尖刺再抬高三寸，双腿几乎成一个一字，实在动人心魄。
唐迁迁手指勾动，她控制的傀儡便侧身出腿，也踢出来三四分形似的一脚。
影若烟踢出的单足画圆落地，另一足顺势鞭出，足背绷直，足尖锐爪撕裂空气，其声尖啸有若剑鸣，是一式最标准的苍龙摆尾，以她道韵之中的怒蛟之意灌注，是真正的龙蛟出水，矫健而凶蛮。和温不言一战之后，她的道韵更加精纯，生死之间砥砺一番，赫然已经摸到了道初上境的边缘。
唐迁迁手指再动，傀儡再模仿，同样是三四分形似。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唐迁迁没有修炼过太多手脚上的武技，影若烟的无空霸海剑诀化腿法，是实打实的道典中衍生出来的打法，且同是剑意，还经过了方然的推演和改良，小姑娘能以傀儡摹画个三四分形似，实在是殊为难得。
荒辰大总管一双腿笔直丰盈，力量感自紧实肌肉中喷薄欲出，唐家小少主目光专注，容姿秀丽，方然揣着手看着这两个人一来一往，身侧锦瑟生灵的锦瑟姑娘摆上茶歇，这景色才真是心旷神怡哇。小嗷所化的龙纹从他头发里面探出来半个脑袋：“娘亲啊，哪个是大妈啊？”
方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嗷在说什么，反手一个爆栗敲在了这真龙末裔且也是真龙之耻的白龙头上，小嗷吃痛重新化入龙纹，龙纹再沿地面化入地脉，下面早有这条真龙末裔最为忠心的狗腿子白板等着，打算扛着小嗷走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偷看后来并入荒辰的花狐岭一众狐狸们。
方然向着龙母传出一道神念，天上便有单相思小嗷入骨的夔兽轰然向着谷内坠落，去找自己的心上龙，顺便能扰了这真龙之耻的好事便最美不过。
玄门腰牌微动，方然取出来腰牌渡入灵力，显化出来暗天君下发出去的收集千情谷的任务，白级即可接取的任务里多得是来路不同的各种答复，有的是捕风捉影，有的则确有其事。连续两处堂口被方然覆灭，千情谷却难得的没有任何动向，这不得不让方然猜测，也许那位千情谷主正在酝酿着什么别的报复手段。
其一条新近的答复之上，来源标注着甲子分殿李长天，内容只有三个字：“剑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