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年轻人
梁先生面沉如铁，看上去要滴落下来冰碴，祝先生面色如常，但微有紊乱的气息显示出来他心里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门外候着的王铁山看着二人，迟怀归最后那一个“滚”字是中气十足，这当值的守卫对这先前的对头就又多了几分赞赏。
他冲着衣衫褴褛的两位司墨先生笑了笑：“商会里有新衣裳，给你俩找来换上？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最后四个字是跟账房先生卓末学的，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文人骂人就是简单明了哇。
祝梁二人冷冷看了一眼王铁山，什么时候这种杂鱼烂虾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了？
杀机蓄势待发。
打不过方然迟怀归，还收拾不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武极？结果二人周身杀机还未起，天上便显化出无数剑意，锋芒锁死二人周身命关。
王铁山抬头看了看这和主事身上同宗同源的雄浑剑意，心中大定，挺起胸膛冲这两尊承意对视了回去，眼神里面那是要多挑衅有多挑衅，就差伸出来手指头勾一勾了。一个武极挑衅两尊承意嘿，这怎么也够吹半年了吧？
渊默之主都和自家主事平起平坐，你们两条老狗，哪来的底气如此倨傲？
司墨先生的脾气再爆也爆不过漫天剑意，掂量了一下，二人只当没看到王铁山这么个人，转身就走。
“迟怀归，竟然是迟怀归。难怪有底气在虎塾治下乱来，方然有迟怀归做靠山，呵呵，呵呵。”
梁先生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山羊胡抖动：“竖子狗仗人势。斋主肯给他机会是看得起他，区区一个罪民，难不成真以为抱到了渊默之主的大腿，便能从此一步登天？”
祝先生笑笑：“梁兄，且息怒。迟怀归肯为方然如此出头，足见此子在他眼里的价值非凡。此子威胁一方要冲，你想想看，教唆他如此行事的迟家，是不是也责无旁贷呢？”
“教唆？”梁先生双目微凝，“给迟家这一辈历练的子弟泼脏水？”
“诶，不能这么说。人皆有过。若只是和迟怀归毫无瓜葛的方然，那便不过一个承意境的罪民。但和迟怀归扯上关系了，家犬的过错，主人岂能不担？”
“所以？”
祝先生朗声笑道：“哈哈哈哈，斋主一心要回归书阁，若是以迟家纵仆行凶这么个过错为由，再罗织一番，做好了可不就是一个上佳的契机？”
“……若是迟怀归断腕杀方然，抵死不认呢？”
“这可就得谢过咱们的方主事了。要不是他把情义山庄掀了个底朝天，咱们也不会找到千情谷插手渊默的账目。迟家子弟哟，眼皮子底下被人安插了耳目，梁兄，这事儿说小可小，说大，那是打种脸的大啊。”
眼见荒辰谷大门在望，两人再无介怀，祝先生回头遥看一眼商会所在之处，一队人自他身侧戒备行过。
“可惜咯，不肯臣服我主，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大好的脱罪籍的机会！”
大笑三声，祝梁二人跨步出门去。
方然挥手拍散传音，迟怀归眼中含煞。
“虎塾真能脱罪籍？”方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迟怀归摇了摇头：“罪民名义上是赎罪，实则是圈在这渊默的私奴罢了，且还是迟轩冷符四家的私奴，若是要脱罪籍，得要四家一并首肯才行。符天书亲口说这话还能信个三五分，出自一个早就赶出门去的吴建章手底下司墨之口，放屁。”
说完他看了一眼方然，补充了一句：“就事说事，没有冲撞方兄的意思。”
方然摆手示意不必介怀，指了指已经远去的二人的方向：“在谋划着算计你呢，怎么处理？杀这俩人，算你便宜一点？”说完方然又有点后悔，荒辰是做生意的，虽然人头买卖也是买卖，但是总不是长久之计对吧？
迟怀归估摸了一下自己还剩下的那些家底，摇了摇头，说道：“管他呢。书生夸夸其谈何其可笑，总以为无论什么事什么人，动动嘴皮子就全都能给安排妥帖，哪怕到了承意也依旧是笑话。吴建章能在虎跳连崖坐稳，总不能是因为嘴皮子的缘故。可惜他现在行事越来越束手束脚，生怕愈了书阁的距，到时候不被符天书承认岂不是竹篮打水。四十年来守成尚可攻伐再无寸功，怕是早就忘了修道者面前，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这是肺腑之言。
方然洒然道：“你不愁就好，和我没啥关系。”
迟怀归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桌子上面的四张薄纸，试探着问：“炼丹布阵这种事，你真的能做？”
“不信我？你猜我在玄门里面拿黄级的腰牌，是因为我能打还是因为我会画阵法炼丹药？”
迟怀归拿过水壶给自己续上茶，整个动作轻车熟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然后再给方然续上，连道：“信，信。就是事关老祖破七入八，我一个当晚辈的，提心吊胆不是很正常嘛。返虚丹和枕黄粱丹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丹，一念莲生和大无相两个阵法更是闻所未闻，若是方兄这四样全能助迟家布置妥贴，迟家客卿之首虚位以待。”
“你说了算？”
迟怀归放下茶碗，看着方然，认真道：“我说了不算，但是老祖只要点头，迟家上下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方然也一并放下茶碗，问迟怀归：“迟家客卿之首，能让整个荒辰商会的人，全部脱离罪籍吗？”
“能。”
龙武舟升空。
这不是小事，只是采买丹方阵图，迟怀归自己就做主了，到时候哪怕掏空了家底也也不心疼。但再加上一个能够炼制此丹绘制此阵的方然，这就少不得要和家里的长辈从长计议。别的不说，光是四叔一房，和轩家过从甚密，其余各分枝错综心思复杂，不怕他们生了争功抢赏的心思，怕就怕走漏了风声。轩冷符三家后山上，可难保没有也藏着几位老不死。
老不死出山，搞不好就是三家分迟，血流漂橹哇！
舟中的迟怀归看着不断远去的荒辰谷，长长叹出去一口气。荒野上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存在？丹道阵道俱精，连修为都没有丝毫落下。幸好自己勉强算是和方然不打不相识，上回带人来“剿灭”荒辰没有彻底撕破脸。想一想差点就要和这么个怪物为敌，一道寒气便从他背后升腾而起。千情谷两处堂口就这么彻彻底底覆灭了不说，方然一趟远门回来便是承意，当年荒辰这两个字刚进入迟怀归视野的时候，荒野上哪有半个人能破道初的？难不成真的有天之骄子这样的人存在？
西山山腹。迟怀归送来的物资当中有一部分是道材，方然从千情谷渊默总堂里面缴获来的战利品当中，唐家合用的材料也占了不小的比例。可惜唐家机关术一脉相承绝不外泄，无论是玄门还是别的地方，想要给唐迁迁和她带着的族人找能破四步道初的道典，颇有些难度。
小姑娘丝毫不骄不躁，整天待在山腹里面捣鼓些机关，按她的说法，方然给的图纸若是能参悟清楚了，那道初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嘛。
山腹当中一众唐氏子弟见到方然，恭恭敬敬行礼问好，欧叶的须发愈发蓬松，看着便如同一头纯白色的狮子。他眼神矍铄，一点老相都不显，反而因为有着荒辰各式丹药供应的缘故，皱纹都少了许多。
唯独这境界是固步不前，眼看着荒辰商会的成员一个一个踏足武极，甚至最精锐的有几人已经开始准备冲击武极巅峰备战道初，这当初还是荒辰有数的几个顶尖战力的老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怅然。
只不过看着唐迁迁天天如此开心，老人便也就安心了。唐老太太有眼无珠，任明珠暗投，将唐家这最美的明珠扔到了暗无天日的渊默之野，欧叶便偏要让这小姑娘每天都过得比在唐家更要自在快活。
“方主事来了。”欧叶起身拱手，唐迁迁放下手里的机括。
这机括便是当日温不言来犯之时，她用来击发巫鬼惑乱温不言神魂的那一支巨大机关铳。两个小姑娘一个三步一个四步，巫鬼虽不落入修道者境界之内，但合下来境界当与巫翳相去不远，唐家机关配合上巫家巫鬼，对上承意偏生就让她俩得手了，不得不说这种组合确实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方然方然，打完温不言之后我又改进了一下这支机关铳，最关键的机簧用的是碧髓沉金，韧性强出来了三倍，威力比原先还要大七成！”
身着紫绸长发如锻，这小姑娘乐呵呵地托起来一个比她还要高出来一头的巨大机括递给方然。巫翳也在，她现在的双目当中不再那么没有焦距，看样子这兽皮短衫满身兽血符篆的巫家小丫头和唐迁迁相处的不错，一直在荒辰盘桓了这么久还意犹未尽。
“要我放进去巫鬼试一试不？”
唐迁迁雀跃：“好啊好啊！”伸手就要拿机关铳。
方然稍微抬了抬手，结果让这小姑娘扑了个空，个子矮这种事情也没办法，唐迁迁脸蛋鼓了鼓，踮脚就要和方然抢。
“试巨铳的活放一放，我整理千情谷东西的时候找到点有意思的，专门拿来给你。”
“有意思的东西？”唐迁迁和巫翳都显出来感兴趣的神色，且巫翳的好奇还要胜于唐迁迁，眼睛闪亮。巫家这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么个看似天真无邪实则狠辣的角色的？早早就能卜出来巫鬼在唐迁迁手中可以派上用场，这本事已经不是匪夷所思可以形容的了的了。
方然递出一本《傀偶要略》。
“堆在千情谷的道典收藏里面，看着像是害了某个唐家子弟之后搜来的，封面上还有血迹，我嫌脏就撕了重新包了一下。”
唐迁迁“咦”了一声接了过去，欧叶的脸上已经惊骇无比，那一双舞千根精钢丝碎落叶而精准不抖的手，颤得如同筛糠。
“傀偶要略？！唐家傀儡术总纲？”满面红光，模样怕是连寻常人大婚时候都比他不如。欧叶从唐迁迁手中接过了这本册子，翻了几页，确认道：“的确是那本傀偶要略，我年轻的时候有幸听老爷讲过其中的一节，千丝诀便是自那一节当中演化而来。这些精钢丝真正的用途可不是直接拿来切人用的，控制傀儡精细入微才是真义啊！”
翻了翻，欧叶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可惜了，总纲乃是概述，真正细致的傀儡术精要却分了十八册藏于唐家机关阁。总纲可以被家族当中有些地位之人带在身上四处游历，可这傀儡术却绝对不外传……”
方然挑了挑眉：“有总纲就够了吧，我看这总纲讲的还挺细的，照猫画虎不成吗？”
欧叶苦笑着摇头：“哪有那么简单？傀儡术乃是唐家立家之本，十数代人步步推演才有了今天的这精妙，岂是区区一两个人……”
抬头，看向方然。
方然旁边搁着一个大书架，书架上面卷着一百零八幅图纸，有的被翻的旧了，有的则还崭新如初。
这可全都是从一支机关铳推演而来，按照难易分开，外面各个境界的唐家子弟便是以此继续机关术一道的钻研，唐迁迁现在在摆弄的这些机关，十有八九也是由此演化。她能以现在这仅有的机关推演出来众多稀奇古怪的新机关，放在唐家阖家来看也足够惊才绝艳。那能从一支机关铳推演出来这一百零八幅图纸的方然，又算什么？
唐迁迁歪了歪脑袋：“我试试。”
信心十足。
欧叶在想让方然帮忙继续推演，小姑娘自己却是抱着自力更生的心思。这白狮子一般的老人自嘲笑笑，老了啊老了，再无年轻时候的那股子冲劲了。年轻时候一节总纲就能推演出来一部千丝诀，仰仗之横行半生，一直保护老爷的这独女，哪怕最后到了渊默也百死无悔，到老了反而不敢再去尝试去推演些新的东西出来。老咯，老咯，看年轻人的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