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脱身

  巨大的余波将半片情义山庄都掀上了天,土石噼里啪啦落下,夹杂着其中千情谷弟子惊恐的嘶吼,一时间三十里方圆,如同人间炼狱。
  伤亡者寥寥,但是心神动荡者十之八九,情绝永和四名护花使身死,侵入者方然踏出暗库被炸出来的大坑,他身上的那股强横威压,让剩下的这些千情谷弟子连抵抗的心思都产生不出来。
  自虎跳连崖各处,共有七道属于承意境界的神念扫过,看清楚这一片凄惨之后,无论他们平素与情绝永交情如何,全部都怒火滔天。
  这是虎跳连崖,是诸浮陆交汇的枢纽,能够在此地立起来一方势力,本身就是实力加上虎塾承认的象征。
  早年间情绝永斩敌无数,这些年与他交好的势力也为数不少。
  这七道神念的主人,至少有两人和情绝永以兄弟相称。真不真的无所谓,只要来自情义山庄的美姬宠妾络绎不绝,情义山庄能够提供的见不得人的便利络绎不绝,那就是真到不能再真。
  眼下情义山庄遭逢变故,他二人愤怒当中,六成是因为这些见不得人的买卖,一成是真情流露,余下来三成则和其余五人一样。
  其余五人,哪怕和情绝永相交不深,但是在自己的地界就有人悍然出手,几乎毁掉了一方势力,这无异于触了这群人的逆鳞——
  今天你敢杀情绝永,且不论为何杀的,明天你是不是敢杀上自己的府院来?
  越到修为高处,对于这种事情就越是敏感,所以哪怕眼下被毁的只是半个情义山庄,和这七尊承意直接的利益关联不大,他们也对此事的始作俑者起了杀心。
  “阁下入浮陆杀人,好生嚣张!吾乃寅陆谢造,不知尊姓大名如何?!”
  这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声音如黑云压城,他人和情义山庄的残址距离不下百里,但声音却如同在耳边炸响。
  虎跳连崖浮陆除开最核心的大浮陆以外,众星拱月共计十二块小浮陆,以十二地支划分,能在名字前面冠所在浮陆名的,便是这块浮陆上一言九鼎的大家。
  先通自己名讳,一来是对同为承意的尊重,二来也是要以身份压人,意思是要对方擦亮了眼睛,不要再多造次,束手就擒。
  方然沉默不语。
  情义山庄所在小浮陆冠了一个申字,但情绝永还轮不到以此冠自己的名字或是道号。
  有资格的是几乎紧临着情义山庄的另一座院中主人,此刻他浮于半空,脚踏半片浮云,张开一面大旗遮住落下的土石。
  “寅谢造问你你可以不答,但我柯拙,身为申陆话事,问你话,你必须得答。”
  柯拙言辞强硬,还搂着一个面目极美的宠姬,都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墙之隔挡不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情绝永和这个的柯拙的关系何止匪浅。
  “名号,来历!”
  方然摇了摇头,笑了笑道:“荒辰,方然。”
  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出去到了这七尊承意耳中,所过何止百里?
  谢造长叹声传来:“能杀情绝永,果然有点本事。”
  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声音响起:“一尊承意,虎塾没有示警。他有隐藏气息对抗虎啸山林阵的手段。我要活的。”
  方然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是一个着捕快衫的人,看不出年纪,表情平和,唯有一双眼睛透出来阴戾。
  见方然看向了自己,这个出言要抓活口的人毫不客气地迎向了方然的目光,声音依旧平平无奇:“戌,林。”
  “啧,连名字都不说?”方然这句话也是传音,声音里的那点意味不加掩饰。
  “戌林就是林戌,虎塾防卫,他来负责。”谢造传音,“老夫也很想知道,阁下是如何瞒得过虎跳连崖对于修道者的戒备的。”
  方然没搭谢造的话,看了一眼林戌:“这个名字倒是合适。”
  他环视一周,顺着落下的气息一一感知确定了这七名承意的方位。
  七人当中通了名姓的有三人,余下四人则是隐身于夜幕之间,不知道是要趁火打劫放暗箭,还是打算坐壁上观看热闹。
  “姓名通过了。我可以走了?”问的是理直气壮。
  算下时间,到达千情谷渊默总堂的时候,温不言动身前往荒辰谷已经过了三天。按照情绝义所说的,不过半月就能杀到,那么方然现在剩下来的时间不多,往少了说不过三天,多也超不过六天就得赶回去。
  乘龙母真武舟能做到,但是消耗之巨不言而喻——他从渊默总堂里面得到的战利品中,灵晶灵石几乎要全部都充作薪柴,才能支撑得起这种挥霍无度。
  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
  况且和情绝永一战,看似霸道无比地斩杀了这尊叱咤多年的葬花使,方然自己并不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刚刚破境的承意战积年累月站稳了境界的承意,方然再有如何深厚的底蕴和霸道的手段,硬碰硬下来,该吃的攻击也得照吃不误。
  血莲渡厄不愧为情绝永压箱底的手段,方然现在全身三百六十条经脉,就没有哪一条是不疼的。这种疼痛来自于自身灵力不计代价的奔流,天机轮盘的修复流程需要花费时间,而经脉的损伤恰好又是最为棘手的那一类。
  经脉里面空空如也。
  若非绝然如此,最后的并蒂莲哪能斩杀的如此干脆利落?调动起来远胜自身境界限度的刀圣洞府里的刀意,其中的负担绝不是轻易就能承受的。
  此刻的方然虽然境界涨了一步,但真要打起来,怕是还及不上破境之前的自己。
  周围虎视眈眈的七尊承意,能在虎跳连崖站稳脚跟,就没有一个是比情绝永逊色的。再加上浮陆之间含而不发的大阵加持,打起来那真是别说赢面,连活路都剩不下来。
  申字号浮陆的柯拙更是毫不掩饰对方然的杀意,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算是面对面,厮杀起来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情。看他脚下那片残云不断鼓动的样子,很明显已经在开始蓄积威势,准备一击必杀。
  到了这个地步,不用别人回答,方然也是清楚,自己斩了情绝永之后想事了拂衣去,那基本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谢造的声音适时再次响起。
  “到了我们这种境界,仇杀、情杀、财杀,斩个把人,芝麻大点的小事。不过虎跳连崖的尊严不容挑衅,阁下若是没个交代,怕是我们不好看着阁下就这么扬长而去。”
  林戌声音平淡:“交代什么的无所谓。如何潜入的,如何隐藏气息的,手段交出来,我可以给你个好死。”
  方然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来的时候是道初,一盏茶之前才破的承意。”
  “看来,不见刑,你是不会开口了。”
  一身捕快衫的汉子一步一步踏空而来,每一步踏下都伴着铁索横江的唰啦声。两只铁箍锁在他的双腕之上,连着两条锁链一直延伸到远处,也不知道那头连着的是何等物什。总不能就是虎跳连崖的大狱本身?
  方然完全不想尝试一下被这两条锁链锁住的感觉,这种明显是一片浮陆镇地之宝的衍生法宝,不是现在这个状态下的他可以对抗的了的。
  “说实话,你们又不信……”叹了口气,十分的无奈。
  “是不是实话,进了天牢,才有分晓。”
  “没得商量?”
  林戌摇头:“和我的缚罪锁说去!”
  唰啦啦啦!
  从不知道多远处,这铁索声就不断响起,从四面八方连绵不绝,让人觉得这缚罪锁何止只有林戌手上的两条?
  方然却没有躲闪,手中握着的大印闪动,却是情绝永秘密布下的大阿罗莲台阵充当了盾牌。情义山庄废墟上空毫光涌动,噼里啪啦的电芒雀跃,每一道电芒都必然伴随着一条锁链的虚影明灭。
  这种电芒一瞬间闪耀了不下千次,就是缚罪锁瞬间落下了千道攻击。换做彻底站稳境界的方然,自然不是没有法子避让,但现在他只能看着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不断咂舌。
  “啧啧,太吓人了。”
  “久守必失,况且这大阵本来就扎根于申陆地脉。我倒要看看,你能在我的缚罪锁下面龟缩多久!”
  林戌的作风首重一个稳字。稳扎稳打,攻势既不减缓也不加快,但是每一击都是同样的沉重,轰击之下,大阿罗莲台阵也不断地在动摇。
  方然能够感觉到,此地的地脉被以彻地的手段所截断,失去了地脉补充的大阿罗莲台阵,哪怕本身就神异非常,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很快就要后继无力。
  他低声说了一个字:“放。”
  声音传开,倒是让包括正在攻击的林戌在内的七尊承意都愣了一下,想了想方然所说的这个“放”字代表了什么意思。
  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咔哒哒……咔哒哒……
  一个这样的声音,两个这样的声音……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声音。
  大晚上的,这样的声音连成一片,总会让人想到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这不好的东西并不只是想想。
  远在充作天港的浮陆之上,自一艘有着狰狞撞角和鳞片状覆甲的纤细天舟之内,无数与人大小一般无二的巨虫轰然飞出,铺天盖地。
  虚蚍蜉。
  方然本来防备着虎跳连崖浮陆和渊默总堂的情况相仿,备着打算故技重施,结果并没有派上用处。现在正好发挥余热。
  以虎跳连崖浮陆的大阵防御,若是这些虫子从虚空当中袭来,一只不落全部都能被灭杀殆尽。但是谁能想到会有人能够控制得了这灵海当中的凶虫,并且丧心病狂,直接用一座洞府存了,在这个时候再放出来。
  十万虚蚍蜉,从龙母真武舟里面飞出来,当真当得起黑云压城四个字。
  在方然的控制下,这些见了血肉就彻底丧失理智的虫子齐整如同行伍,一列列盘旋在虎跳连崖浮陆低空。虫躯扭动,三圈绞盘一般的巨口足够放得下一个成年人的脑袋,正大张着不断摩擦牙齿。
  那咔哒哒的声响正是由此而出,惊醒无数梦中人,惊惧的呼喊到处响起,夹杂着各个年纪的人的哭喊。
  方然一只手托着大印,周身的气息也变得阴戾而狂暴,如一只人形的虚蚍蜉。
  七尊承意早已经乱了阵脚。
  他们自己可以不惧怕这种东西,但是他们膝下有子女、子女膝下还有子女,家族开枝散叶又是众多旁系,加上从属部众和下人……
  这些人,真要丢进这十万虚蚍蜉群里,不消一个呼吸,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方然,你要干嘛!?”一向平淡如水的林戌终于动容,叱问方然的声音下面藏了一层色厉内荏。
  由着这十万虚蚍蜉放开了糟蹋,虎跳连崖浮陆今天得死多少人?
  方然道:“我和千情谷是私仇,所以我来杀人,天经地义,对吧?”
  谢造有些苦涩地点了点头。还来不及问方然是如何控制的这么多灵海凶虫,但这已经不重要。瞬息之间七尊承意转入被动,同时转入被动的还有一整片虎跳连崖浮陆,甚至包括背后的虎塾。
  管你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手段,反正现在全部都是狗屁一般,没了任何的用。
  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方然也不再等其他人,继续说:“杀完了人,我也不招惹别的人,自己走自己的,这个在理,对吧?”
  林戌很想说不在理,但是他说不出口。
  能够孤身潜入然后悍然斩杀了情绝永,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人,要么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要么就是算无遗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七尊承意眼里,都不约而同觉得方然是前者。
  对着一个疯子,实在是没法讲理。对着一个问自己在不在理的疯子,那……就更没法讲理了。
  最关键的是,这个疯子看样子动动念头,就足够把虎跳连崖化为这些虫子的猎场。
  何等可怕。
  方然很满意他们的态度,放缓了语气,尽量不那么咄咄逼人:“你看,我杀的一共就五个,都是千情谷的葬花使护花使。就连这些同样死有余辜的千情谷弟子,我也放了一马。所以,我现在要走,你们,没道理拦。”
  林戌的缚罪锁唰啦啦响,但十万虚蚍蜉尖牙摩擦的声音还要盖过缚罪锁。
  笼罩着情义山庄的大阿罗莲台阵撤。
  缚罪锁继续响了一阵,但是没有落下任何攻击。
  方然笑了笑,挥挥手,大大咧咧就这么步行走向龙母真武舟停靠之处,一路上十万虚蚍蜉垂首列队,如送将军归阵。
  “走了,留步。”
  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早早回家,等着迎接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