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查阅与杀念
方然仰头看着不断蔓延出去的楼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头顶上和荒辰谷样式相仿的断离阵光芒，低声重复了一遍贸城的名字。
这样的贸城撒在渊默之野上面，各种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生意暗流汹涌，白色灰色乃至黑色的产业潜伏在其中，流通着的巨大金钱与利益，其中的数额许多人一辈子都难以想象。
但偏偏从表面上看起来，贸城的建筑看上去又是非常的精巧别致，齐整又不失错落地排开在街道两侧，门脸上挂着颜色鲜亮的招牌，十分讨喜。
就连街上走着的行人，也都是满面春风，笑嘻嘻的，完全不像是走在某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反倒像是在好天气里面出门随意游玩的游客。
但是方然能够感觉的出来，混杂在人群中的，有人面无表情看似唯唯诺诺，身上却血气盈天；有人身子佝偻看着垂垂老矣，但是偶尔撇过去一眼，双目里面就是精芒爆射；有的就是富家公子哥，看上去妥妥的纨绔子弟，但是手上的老茧瞒不过他修为惊人的事实，腰间的剑鞘末端，还沁染着积年的血渍。
在展现出来狰狞的本色之前，大家都只是本本分分的普通人。
上次去万通贸城，来去匆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其间的风土人情，今天锦云贸城里面随便一看，就能感觉的出来，这里确确实实是一个王法管不到的法外之地。
方然是被城门守卫恭恭敬敬请进来的，所以没有人敢不长眼去冲撞他。
但方然依旧能够感觉得到，有好几道目光扫过他浑身山下，目光里面的贪婪难以掩饰。
地位身份高又如何，孤身一人进城，总少不了人惦记。
身份越高，家底就越厚，只要得手，那就是一笔可观的收益。
每年这么不明不白栽在各个贸城里的倒霉蛋，多的很。
但是方然根本没心思搭理这些人。
最高也不过是武极初境的修为，他们的恶意不值一提。
穿过城门迈步往里走，一道晦涩的阵法波动扫过方然，就像是被人窥探一样。
“有意思。”
方然低笑一声。
阵法波动及身的瞬间，他就已经解析出来了阵法的作用——探查修为。
非常简单粗暴的一种方式，用来供贸城的镇守掌握有没有危险之人入城。
巡城镇守是四步道初，和万通贸城里面的那三位巡城镇守修为相当，如果有境界相仿或是高过他的人入城，少不得会再麻烦一场。
最起码，少不得巡城镇守会亲自来拜访一趟。
说是拜访，实际上就是一探虚实，免得产生什么不愉快。
不过这种阵法，在方然看来就是很粗浅的用法了，估摸着是刚入阵道不久的阵师布置下来的，合用就好，没有什么太多的精妙之处。
方然懒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气血稍微收敛，青鸾剑垂下几道寒气，勾勒出来一个简单的符篆，就将这股探查的阵法隔绝在外。
镇守府内，一名中年人正在和对面的童子对弈，眉头突然一皱。
“刘镇守，怎么了？”童子年纪虽然轻轻，但是言辞沉稳，看上去要比他实际的年纪老道许多。
问话的时候，他落下一子，笑道：“刘镇守心绪再这样不宁，怕是又要输了。”
中年人刘镇守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前两天刚刚从城里过了一尊道初强者，那底蕴就连我都自愧不如。刚才探灵阵偶有波动，我以为又是一尊道初到来。唉……心中不宁。”
童子淡然道，“这天下哪有那么多道初？更何况都能聚拢来锦云。先前那尊道初不是说了，只是来找友人做客，别无他意。而且都没有多停留，就直接离去。刘镇守这么紧张干什么？”
刘镇守摇了摇头，无奈道：“天心禅子啊，你不懂。这是渊默，可不是你们禅宗。人心险恶，城里的那些人，就没几个是手里没沾过血的，有仇家上门再正常不过。渊默这种地方，没有谁能破得了道初，所以一尊道初过境，想要生一些事端，恐怕放眼锦云，也就只有我能挡一挡……我可还没活够呢！”
“守此地一方安泰，刘镇守功德无量。”天心禅子拈着一子，眼见白棋大龙将成，微笑着却不落子，“再说，这阵法是宗师柳白所制，天底下能够瞒得过柳白的阵的人，真要生事，刘镇守又有什么办法呢？”
刘镇守自嘲一笑：“这倒也是。守此地一方安康这种话，就算了。我这个镇守，无非是让城里面那一群饿狼，彼此撕咬的时候，明白脑袋上还悬了一把刀，不要太出格。”
他长叹一口气，“守一方安康？我倒是想，天上的那些神仙，他们却不见得也想。”
落下一颗黑子在棋盘上，他这么一着，也只能说得上勉强在白棋的攻势之下勉强觅得一线生机罢了。
“境界不行，棋力也是不行，只能给人卖卖苦力。年轻的时候倒是有满腔抱负，一路修到陆地神仙，没想到天外有天。陆地神仙，也不过是给人看家护院的家犬。”
脸上全是无奈。
天心禅子矜持一笑，把手里那颗白子放在棋盘一角，勉强能连上，却和那大龙之势相去甚远。
“所以禅宗才会出世。”
刘镇守也不搭天心禅子的话，自顾自念叨：“唉！不说了不说了，下棋下棋。你这么一颗子，放着大龙不连，闲笔一招，可是把主动权全部都让出来了！”
再落一颗黑子，局势立刻就变成了势均力敌。
天心禅子作跌伽坐，一手结莲印，只是笑着看棋盘。
……
玄门在锦云的分舵是在一条不算很繁华的巷子里面，门前过客不多不少，看上去就是勉强能够维持买卖不倒的样子。
门口挂着一块四方木牌，上面潦草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就算是招牌了。
只有在招牌的最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上，细密雕刻着一副山水图。
山水图无论是画工还是雕工，都是绝对的宗师风范，和这么一块灰扑扑貌不惊人的茶坊牌匾格格不入。
这么一副山水图，和玄门成员腰牌背面的山水图一模一样。
迈步走进茶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着粗木桌子，手边放着黑陶茶碗，压低了声音聊天。
方然并不是有心偷听，但是凭他的感知力，想要探知风吹草动都不在话下，何况是这么近距离的说话声。
无非是一些闲言碎语，还夹杂着一些黑话，想必是在商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
茶坊小二是一个年轻小厮，看见有人进门，上前两步热情招呼道：“这位爷，您里边请！喝茶还是等人？喝茶的话，咱们有上等的黑茶，是窖藏的老茶，茶香如酒。等人的话，咱们二楼有包间，清幽雅致，而且绝对够安静。”
方然一边随意看着茶坊四周的陈设，一边答道：“掌柜的在吗？”
小二一愣：“掌柜的？这可就不巧了，掌柜的这两天出门采茶去了。”
说话间，笑意还是满面。虽然是拒绝的话，但是偏偏让人生不出来任何恶感。
方然笑笑，袖子里面滑出来腰牌，在小二面前晃了晃：“现在，掌柜的在了吗？”
小二眼睛都有些发直：“黄黄黄……”
“嘘。”方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在在！客官……不是，仙长您二楼稍坐……不是，您后厅稍坐，我这就去喊掌柜的！”
非常的惊惶。
锦云贸城虽然是玄门分舵，但是在渊默之野这种地方，往来的几乎全都是白级和蓝级成员。紫级成员都是极其稀罕的存在，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有这样高等级的成员驾临。
而且，紫级成员，几乎全部都是道初境界的陆地神仙，来的时候，必定要惊动锦云巡城镇守的。
眼下一尊黄级成员，悄无声息就驾临分舵，这个小二完全没有准备，仓促之间都忘了带方然去后厅，说完了话就忙不迭跑了出去。
方然挠挠头：“我有这么可怕？”
他已经尽可能表现的平易近人了。
不多时，茶坊掌柜，也就是分舵的管事就出现在了方然面前。
管事是一名蓝级成员，见到方然便连道：“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是黄级的前辈法驾，实在是有失远迎……后厅这边请！”
他说话的时候，还不引人注目地瞪了小二一眼，明显是对他把方然一个人扔在这里跑掉，非常的不满。
“前辈……”
方然无语——我很年轻的好不好？你看我这头浓密的黑发！
到了后厅，整个茶坊的环境就截然不同。
外面只是粗木布置的寻常茶坊，经过一道门廊到了后厅，立刻就变成了一座别致的雅间，由上等楠木整根雕成的各种立柱屏风所装饰。
渊默之野上哪有这种上等楠木出产？全是从别处运来的，一根的价值都不菲，此刻这宽敞的房间，全是由这种楠木装饰，耗费巨大。
奉上的茶也都是极品，全是市面上绝难见到的，还没有入水，茶香就已经扑鼻。
很小心地请方然在上首坐定，这名管事恭敬地奉上茶水，问方然：“敢问仙长远来，可是有什么需要？”
黄级成员不可能毫无理由地驾临。而需要这种等级的大强者出面，管事心中暗惊——莫非，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难道，锦云贸城，有什么重大的委托？
接下来，莫非是有极其惨烈的战斗？
方然开门见山地说道：“我需要调阅卷宗库里面的卷宗。”
“卷宗？可是黄级才有资格调阅的那种？”
方然点点头：“不错。这里可以调阅吗？”
“可以可以，仙长稍坐。”
从雅间的书架上，管事取下来一卷竹简，当着方然的面展开。
竹简上面什么字都没有，但是每一根竹片上面都隐约有流光闪动，勾勒出来各种繁复的纹饰。
管事恭谨道：“这就是锦云分舵的千里竹书了，用仙长的黄级腰牌点亮，才能查阅黄级的卷宗。”
竹简的最右侧竹片上，有一个凹槽，方然把腰牌放上去，严丝合缝。
一道淡黄色光晕浮动，竹简表面的流光就开始缓缓运转，眼看着就要勾勒出来无数蝇头小字。
管事赶忙低下头去，告罪道：“接下来的查阅，仙长便请自便。属下没有资格旁观，就暂时先退出雅间了。若是有任何需要，只要招呼属下一声就好。属下叫吕子实。”
“辛苦，你去忙吧。”
再行一礼，管事退下。
雅间之外，门廊半中腰，那小二非常好奇地凑上来，在管事吕子实身边压低了声音问：“老板，这就是传说中的黄级的前辈？看着这么年轻呢？”
吕子实瞪了小二一眼：“别瞎嚼舌头根！平常白级蓝级的你问一问也就罢了，黄级，那可是真正陆地神仙才能有的级别！你我这样的，人家反掌可灭，放尊重一点！”
小二缩了缩脑袋：“没那么夸张吧？我看这位前辈，很平易近人的样子。哪有老板你说的那么可怕？”
吕子实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陆地神仙，道初境界的大强者，能让你看透了？你修为还太差，等到了我这种境界，就能感觉得到那位前辈身上的威势！非人，唯仙！”
“这么厉害！”小二惊叹。
方然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雅间之内就只剩下了方然自己，他也清晰地听到了外面吕子实和小二的议论声。
同为玄门成员，而且都是隶属庚午分殿的，方然对于他二人其实一点都没有摆架子。
他不想惊动城防大阵，气血都收敛到了极致，哪有什么非人的威势？
手指在竹简上面一拂，便有无数小字悬空而成，正是庚午分殿卷宗库里面，每一个书架的编号和类名。
“千情谷……就先从当年寻人的那桩生意开始吧。”
只是瞬息，无数小字之间，就有数量繁多的小字熄灭，但是保持着明亮的则更多。
“千情谷的记录，很多嘛。”
仗着天机轮盘强横的处理能力，只要是能够查阅到的资料，方然尽数过目了一遍，越看，越是有一股暗火难以压制。
“从第一条记录开始，直到三个月前，仍有活动。屠杀合计数千人，多灭门，其中三成为罪民。掳掠女子一百又十三，其中过半再无音讯，有音讯的又有数十人只寻回一捧尸骸……
“女子出阁，受害的最多，但即便安居府中，也有危险……
“千情谷修行，以纯阴为引，掠夺元精，壮大己身。”
一股危险的气息从方然身上升腾而起。
镇守府内，正欲落子的天心禅子，突然挑了挑眉梢，“嗯？”了一声。
“如此重的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