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拜拉穆恩
吉斯策马置身其间,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弟弟诺兰。兄弟俩都是第一次骑马远行,奔驰在西罗马帝国畅通无阻的大道上,沿途的风景看得他们目不暇接。这一年是圣奥古斯丁去世、汪达尔人攻占希波后的第九年,汪达尔人在国王盖塞里克的统治下占领了北非的另一座历史古城迦太基,苏维尔人开始反抗西罗马帝国在伊比利亚地区(今西班牙)脆弱的统治,匈奴王乌拉丁则向色雷斯发起了进攻。今日的罗马帝国再不复往昔的荣耀,如同一座满目疮痍的破烂房屋,在风雨飘摇中逐渐走向诸神之黄昏。而这一年,吉斯十七岁、诺兰十四岁。
自从三十年前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攻破罗马,在城中烧杀抢掠了整整六天后,西罗马帝国彻底一蹶不振,皇帝霍诺留斯更是龟缩到位于沼泽地区的拉文纳苟且偷安,从此愈发天下大乱。随着民族大迁徙进入帝国境内乃至腹地的各路蛮族纷纷蠢蠢欲动,个个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准备要在罗马帝国这只待宰羔羊身上撕下几块肥肉、分上一杯羹。中央软弱无力,各地的贵族豪强只得另谋他路,纷纷关门闭户、豢养私兵,一方面自行抵御周围蛮族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骚扰侵袭,另一方面则用钱财交好于手中握有兵权的军方将领以寻求庇护,而通过联姻等手段实现家族间的沟通援应更是司空见惯。
拜拉穆恩家族到艾尔希德这一代已经成为亚平宁半岛屈指可数的大贵族之一,领地庞大,又坐拥那不勒斯的天然港口,可谓海陆两道都能吃得开,积累的财富不计其数,自然便成了令各路蛮族垂涎三尺的一块肥肉。所幸帝国北方有名将弗拉维斯埃提乌斯麾下的罗马——高卢兵团守卫,如铜墙铁壁般抵挡住了日耳曼人、法兰克人、西哥特人等的进犯,东方又有相对富饶安定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南方诸行省仍在西罗马帝国的控制下,尚算安定,西方则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因此拜拉穆恩家族的领地还勉强称得上是一片太平,在这前所未有的乱世之中无疑是极为罕见的。
虽然一行人所乘的都是快马良驹,但到黄昏时分,离目的地却还有七十多里。经过一整天的奔驰,已是人困马乏,队伍便在一处树林附近停了下来。
人和马的呼息在傍晚的冷空气中交织成蒸腾的雪白雾网,夕阳斜射下,雾气很快又消失不见,天色却愈加冷峭起来。艾尔希德领主下令让三名随从去树林中捡拾枯枝准备生火,又让两名随从去附近寻找清水,其余人则就地扎营。不多时,七八个帐篷便在天黑之前耸立了起来。
吉斯将马牵到草地上,深秋的枯黄干草对马儿显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于是自顾自跑开,去寻找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仿佛树枝上还长着幼嫩的树叶似的。磨蹭了半天后,吉斯回到营地,发现一堆篝火已经冒出了火苗,他的弟弟诺兰正在往火堆上添加枯枝,于是自告奋勇上去帮忙。在兄弟俩的努力下,营火终于越来越旺,火星四射,柴堆里还不停地冒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少年眼中不由更透出几分野营的乐趣来。
“嘿,两个小家伙,看我抓到了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林中遥遥传来。
“莫里斯叔叔!”吉斯欢呼一声,朝树林跑了过去,正好迎面撞上一名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武士,后者手里正提着什么东西。
“哈,一只獐子!”吉斯高兴地咧开嘴巴,“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吃炖肉啦!”
“算你们两个小家伙有口福,”莫里斯哈哈一笑,“等我待会把它剥了皮洗干净,炖肉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俩了。”
“没问题!”吉斯拍了拍胸脯,又补充了一句,“上次围猎的时候,连父亲都称赞我们炖肉的手艺呢!”旋即又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次没带什么调味的香料,味道可能比上次要差点……”
“咱们这次是去罗马办事,又不是打猎,一来一去也就三四天工夫,当然不会准备那么充分,”莫里斯说道,“何况到罗马附近还可以住旅店,不用我们自己生火做饭。”
“对了,莫里斯叔叔,我们这次究竟去办什么事呢?”吉斯好奇地问道,“居然连父亲都得亲自跑一趟?”
“这个你就得问领主大人了,”莫里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也悄然落幕,启明星在昏暗的天际熠熠生辉,夜幕终于降临。
铁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肉汤沸腾了起来。炖肉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在火光的映射下,氤氲成一团变幻不定的雾气。树林中偶尔发出几声夜枭的嘶叫,一行人则在营火周围团团坐定,诱人的香味正勾引着每个人的食欲。
“父亲,”诺兰先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肉递给父亲,艾尔希德一只手接过碗,素来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容破天荒露出一丝微笑,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诺兰的头发,和声问道:“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感觉怎么样?”
“比闷在家里好玩多了,”诺兰乖巧地回答道,“琼恩和艾莉娅一定气坏了,他们一个只有八岁,一个又是女孩子,母亲不让他俩随便出门,不像我和吉斯哥哥可以跟着父亲出去见识世面。”
“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带你们两个小家伙出来吗?”艾尔希德喝了一口肉汤,看着兄弟俩问道。
“父亲,我可不是什么小家伙了,我今年已经十七岁,”吉斯抗议道,“兰利家的罗柏只比我大一岁,上个月可已经结婚了。”
“那好,拜拉穆恩家的大小伙子,你猜猜我带你去罗马干什么?”
“难道不是去玩的吗?”吉斯茫然道,“不然为什么连诺兰也跟来了呢?”
“元老院要在五天后召开一次会议,听说邀请了不少贵族世家,准备商议一件要事,所以我们这次去罗马是有正事要办,怎么会是去玩的?”艾尔希德佯怒道,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在办正事之余,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是关于吉斯你的。”
“关于我的?”吉斯挠头问道。
“刚才你不还在抱怨自己已经成人了么?”艾尔希德故作奇怪地道,“当然是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什么?!”吉斯的嘴巴里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没错,趁着这次各大贵族云集罗马,岂不正是给你寻觅佳偶的最佳机会?!”
“不、不是吧?!”吉斯的脸都快绿了,脑海中不由幻想着自己像只种马一样被人牵着在罗马城中游街示众,头上挂着块牌子“处男一枚,跪求配种”的滑稽景象。
“怎么不会?拜拉穆恩家族下一任的继承人当然要选一个门当户对的贵族淑女作为结婚对象,从古至今,联姻可从来不是女方采取主动的。”艾尔希德“认真”地道。
吉斯闻言惨叫一声,哭丧着脸道:“本以为是来罗马见识世面的,原来是要给我相亲,早知道打死也不跟过来了……”当他看到诺兰在一边掩嘴偷笑时,不由恶狠狠地冲弟弟吼道:“笑什么笑?你小子总也有这么一天!”
“谁让你是大哥呢?”诺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等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琼恩和艾丽娅,他俩一定会笑死的!”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罗马了吧,”艾尔希德说道,“我可不是开玩笑。”
“……既然这样,那我可以挑长得漂亮一点的吗?”吉斯有气无力地呻吟道。
“当然,记住我们拜拉穆恩的家训,”艾尔希德深深地看了吉斯一眼,“无论怎样,人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那我以后可以选择不结婚吗?”诺兰在一旁弱弱地插话道。
不料父亲和哥哥竟不约而同地瞪了诺兰一眼,异口同声骂道:“天真!”
月冷星寒,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拜拉穆恩家族的骑士们早早起身,稍作收拾之后便跨上坐骑,沿着官道向罗马方向疾驰而去,大约离中午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时候抵达位于罗马城郊的托勒梅小镇。
罗马近畿有不少小型城镇,是罗马教会发展信众的主要地区,便以托勒梅为例,三万多居民中竟有近四分之一的人是基督教徒。小镇中不仅有教堂和隶属于罗马教会的神职人员,街道和广场上更是随处可见衣着朴素、胸前佩戴十字架的普通信徒,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妇女和老人。
“找个旅店先住下,我们明天再进城,”艾尔希德下马命令道,“莫里斯,你下午带我的拜帖去罗马城里的兰斯伯恩宅邸报个信,代我向奥格休斯议员问声好,就说我们已经到了城郊,让他帮我们事先安排一下住宿,免得唐突。”
莫里斯应了声是,旋即一马当先,领着人直奔“温泉旅店”而去。老板雷因斯见是熟客,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又是招呼贵客又是帮忙安排马匹,总算是落脚下来。
“走,我们出去转转,”吉斯却是好动的性子,拉着诺兰便往外跑,还不忘跟艾尔希德交待一声:“父亲大人,我们兄弟俩出去逛会儿街,看看美女!”
艾尔希德点点头,叮嘱一句:“午饭之前赶回来,否则家法伺候!”
吉斯和诺兰欢呼一声,应了声诺后便冲出温泉旅店,一头扎进托勒梅镇的大街小巷里。
【注】:
【1】基督教早期重要领导人和神学家里,得到今天罗马天主教会认可的西罗马帝国教父共有四位:圣安布罗斯、圣奥古斯丁、圣哲罗姆和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又被后世的基督徒尊称为“拉丁教父”。
【2】汪达尔人在历史上可谓臭名昭著,素有“海上蝗虫”之称,行径颇有点像后世的维京海盗。现代英语中就有几个色彩丰富的词汇滥觞于此:vandal——野蛮人、破坏文艺的人;vandalize——摧残、破坏;vandalism——恶意破坏的行为。
【3】公元410年西哥特人攻陷罗马,西罗马皇帝霍诺留斯逃往位于沼泽地区的拉文纳,之后定都于此。所以西罗马帝国的权力中心从此一分为二,即元老院所在的旧都罗马和皇帝驻跸的新都拉文纳。
【4】君士坦丁大帝是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在位期间对帝国宗教政策进行了重大改革并在公元325年的尼西亚宗教会议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驱逐了坚持基督一性论的阿里乌斯教派,间接促成了《尼西亚信经》的诞生,从此初步确立了基督教圣三位一体的正统教义。公元330年,君士坦丁大帝将帝国首都从罗马迁到拜占庭(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史称拜占庭帝国)和西罗马帝国(本文简称为罗马帝国)的分裂初露端倪。到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终于彻底分裂,西罗马帝国在与蛮族的战争中逐渐走向末期,拜占庭帝国则在东方继续屹立了千年之久。
【5】从耶稣基督被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下令处死,到罗马皇帝尼禄对基督教大肆破坏,再到戴克里先大帝对基督徒进行最后一次大规模迫害,基督教早期的历史就是一部残酷的血泪史。不过即使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教会的火种竟是屡扑不灭、燃烧不熄。这多半要归功于基督教关于牺牲和救赎的教义促使早期的基督徒不畏艰辛、舍生忘死,这些为基督教初期的生存和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义士们被后世的信众尊称为圣徒,他们坚守本心、慷慨赴死的大无畏精神鼓舞了一代又一代后人,使其踏着前人的脚印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无数异教曾被罗马帝国当局打压得不能翻身,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而唯有基督教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且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君士坦丁大帝的鼎力支持下获得了承认,成为了罗马帝国的国教,最终笑到了最后。不能不说,基督教用血的代价向世人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牺牲,就没有成功,坚持就是胜利。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对欧洲中世纪持续了一千多年的血腥和黑暗,基督教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历史总是有其发展历程的,我们可以说中世纪晚期的基督教是黑暗与愚昧的代名词,却不能因此便将基督教一棒打死,给它贴上种种不公正的标签,这对历史而言无疑是认识不全的。事实上,在中世纪早期那段动荡的岁月里,基督教发挥了无可替代的历史作用。它曾经是支撑民众精神的唯一慰藉,是抚慰战争创伤的不二良药,更是推动文明发展的重要力量,对于基督教在这一历史时期的表现,我们只能用中流砥柱来形容。所以我们要客观辩证地看待历史发展,事物在不同时期表现出来的不同形象是要有所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