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小道士

  莫言,大概是安德十五年生的,之所以说是大概,是因为他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大明瘟疫肆虐的一年,莫名的瘟疫以京师为中心突然爆发,很快就席卷了全国,仅京畿地区就死了三百万人,整个大明如同鬼蜮,军民一城一城的死绝,有朝鲜使者入朝,至边关而不见一兵一卒,入大明境内千里而了无人烟,荒芜的田园无人耕耘,洞开的店铺无人问津,无主的家畜在大街上闲逛,当地的居民却无影无踪。
  莫言的师傅姓余名正平,乃是一名游方道士,为了躲避瘟疫一路来到了山东道,可惜此时的山东道也已经是遍地死尸,而莫言所在的安平镇,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在瘟疫爆发之际首当其冲,男女老少死的一干二净,唯一活着的就是刚刚出生不久的他,余老道路过安平之时,从死人堆中捡到了哇哇大哭的莫言,将他带回了南方抚养成人。
  莫言稍大之时,曾经问过余老道他这名字的来历,余老道沉默了半天,竟然说:“老子最讨厌人家喋喋不休,你小子小时候天天哭闹,吵得老子睡不着觉,所以叫你莫言。”
  余老道士本不是道士,早年乃是京畿道上的马夫,因为抢了一个大户而被朝廷通缉,不得已入了山门,只是余老道士虽然人在山门,心却仍旧留在山下的花花世界之中,耐不得山中寂寞,等风头过去,又脱了道袍,潜回家乡,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却想不到正好被对头撞个正着,抓进狱中结结实实的过了二十几年好日子。
  他被放出的时候,已经是安德十四年,余老道士二十多年的大好年华就这样白白的浪费了在牢狱之中,放出来之后身无长技,有好事的人见他白发垂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就劝他去看相算命,也能勉强糊口活命,他无法可想,只得扯了一块白布,做成幡子,走街串巷,或算或乞,直到十五年瘟疫爆发,京畿道作为源头,死尸成片,他再也不敢留在京畿道,扯了幡子一路南下,路过临沂府又捡到了孤儿莫言,一直养大。
  莫言跟着余老道,整日混迹乡间,做那装神弄鬼的事情,起先余老道常常失败,他们二人被愤怒的村民打的头破血流,满街乱跑不过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一老一小二个道士都要先行计划逃路,之后才敢入村招揽生意,这种日子持续了七八年,直到有一天莫言和余老道两人来到江北的将相镇。
  按照余老道的说法,将相是江北道有名的大富之地,将相的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没有不发财的,那里的人顿顿都是大鱼大肉,但凡大富之人,没有不害怕鬼神的,两人往将相走一趟,施展一下本事,那些富户自然会乖乖的送钱上来,就这么一笔买卖,可以管好几年了。
  莫言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也知道,余老道八成又是在做梦了,上一次在松江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什么大贵之人,必定心中有鬼,以鬼神说之,必定能够赚得满钵金银,到头来,不仅钱没有赚到,还差点被打死在松江,但愿这一次,三清庇护,真的能够赚到钱。
  余老道和莫言一老一少,行走江湖多年,挨够了拳头,渐渐的也学的精明起来,所谓有需必有求,贸然上门告诉人家,你家有鬼,人家多半是不信的,大明自靖海皇帝改新以来,百姓对于鬼神之说已经没有早些年那样迷信了,再说如今的年代,想找出一只鬼来,比登天还难。是以如今之日,余老道总是带着莫言预先潜入村镇,装神弄鬼几天,然后才大摇大摆的走街串巷,这几年也全凭这招,二人才不至于过的太辛苦。
  到达将相近郊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二人找了一处废弃的破庙作为栖身之处,这时太阳渐渐西沉,天边乌云密集,黑压压的看样子竟是朝将相的方向涌来,一阵凉风吹过,空气中带着几分湿润,余老道狠吸了几口空气,对莫言说:“真是天助你我,今晚是要下雨了,月黑风高,雨急云重,正是吓唬人的好时候,莫言,你速速准备,待到这雨一下起来,我们就要去办事了。”
  莫言点点头,解开了行囊,将一套东西摆了出来,穿戴妥当,余老道从身上拿出一个方盒,从里面捏出许多白泥,仔细的将莫言的面皮涂的生白,又用唇膏着重画过他的嘴唇,觉得差不多了,才取出一面方镜,说:“你且看看,如何?”
  莫言这副模样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只是一扫,道:“师傅,不必看了吧,画了这么多次了,再说天这么黑,那些人看不真切的。这种东西难洗之极,还是少抹吧。”
  余老道用的白泥乃是他从松江西人画店之中买来的油彩,端的厉害,遇水不溶,必须要陈年老醋才能洗的掉,每次洗过,莫言总会恶心的好几天不想吃饭。
  余老道点点头,说:“虽然如此,总是小心谨慎才好。”
  夜半时分,一声轰轰巨雷从天而降,接着,一滴,两滴,三滴,点点滴滴的雨点打在门前,这雨,终究是来了,一霎时,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暴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一阵狂风在雷电的伴随下呼啸而至,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
  余老道快走几步,抢出了门外,朝着将相的方向望去,大叫一声:“来得好。”转过身来,抄起地上的包裹,对莫言说:“快走快走,莫要错过了这天赐的机会。”
  莫言拿出蓑衣披在身上,又戴上一顶大大的斗笠,将面孔遮的严严实实,快步跟上了余老道,两人一路疾奔,不过几里地的路程,就进入了将相。
  天色在这风雨之中,暗的可怕,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几道闪电,莫言将这镇子看了个仔细,心中喝彩一声,暗想这将相果然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巨富之乡,红瓦绿树,高楼大屋,随处可见,一条窄窄的小河穿镇而过,数十座精雕细刻的高拱石桥横跨河道,两岸尽是雕镂画舫,高高悬挂的灯笼照在水面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彷佛天上的星辰。好一派繁华富足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