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认祖归宗

  乾兴元年,冬至,休沐日。
  过了辰时天才蒙蒙亮起,长安城的今日似乎所有人都懒了一些,宽敞的朱雀大街上鲜见几个人影。不仅百姓们都窝在家里,就连朝堂大臣们也因为休沐而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家中管事儿之人早早就准备好了面粉和馅儿,用作包饺子,和家人一起团聚过个小年。
  这时,却有一家人的院门打开了。门缝开的不大,就见一个人侧着身悄悄的从门缝中挤出后,轻轻转身,就待把门重新掩上时,屋内传来一声暴喝:“你这杀才!过小年你又想爬哪个婆娘的床去!不会一起帮忙包饺子吗!待会儿你吃屁你吃!”
  这男人见自己婆娘吼声太大,隐约都听见隔壁邻居的笑声了,顿时涨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我去赵将军府前转转不行吗!今天赵将军孩子认祖归宗呢,兴许就能得些赏钱!再说了!朝中老爷都说了,君子远庖厨,你懂不懂!懂不懂什么叫远庖厨?”
  里面女子却冷笑道:“你可别再被赵夫人揍回来,老娘出不起那汤药钱!”
  这汉子也有些恼怒,道:“老子自己能挣钱!”说罢摔门而走。
  这汉子唤做王二,长安城里有名的泼皮。好赌好色,为人偏又直爽大气,成天乐呵呵万事无所谓的一副样子。有时穷苦不堪要去骗吃骗喝,有时却又能大手大脚逛青楼赌馆。老母亲年迈,人却还算孝顺,没钱吃饭了,哪怕只能要来一个馍馍,也会先紧着自己老娘吃。
  老娘见他这般模样,实在太没个正经样子,希望他能收收心,便攒着这王二平时的孝敬钱,找了个媒婆说了门亲事。结果不料婆娘取回来,儿子反而不大乐意回家了。现在见着儿子媳妇又吵起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止不住的叹息抹泪。
  而这王二,却已经在长安城里踢踏着鞋,一步三摇的往赵府那晃过去了。王二到的时候,赵府门刚好正要打开中门迎宾客。
  毕竟刚过巳时,而且是小年,赵夫人在寻良辰吉日时,能够日子合适,同时还是休沐的,也就只有冬至了。朝廷大员们虽不用动手置办些什么,但总归要先紧着自家事情,所以此时没有宾客上门。
  候着门房打开门的赵全第一眼就看见这么个仿佛叫花子一般的人,衣服不算破烂,但是有些歪斜,而且好几坨油污,鞋子一脚穿着一脚踩着,头发不散乱,但是那随便一扎的感觉怎样都叫人不舒服。
  赵全也知道一般大户人家家中有喜事,往往就会有些闲汉上门蹭吃蹭喝。而那些大户人家为了体面,也会施舍些银子或者粥饭把他打发走,指望他别闹事。
  赵全目前就是这么个心思,但是大清早打开门第一眼就看见这么个货色,还是有些膈应人的。从怀里掏了些铜板出来,递到这闲汉的手上。
  这闲汉没细数铜板数量,拿手掂了掂,心中也就有了数,能去客栈喝壶小酒了。不过他还有些不满意,问道:“有饺子吗?”
  赵全却施了一礼道:“正在准备,还未做好,过了未时,待宾客散了,那时会有些,你若不嫌弃,便给你端些来可好。”
  这王二却乐呵呵的受了这一礼,道:“那会儿我要么饿死,要么就吃饱啦!多谢赏钱,您万福啊,我走了。”
  看着他转身走了,赵全脸上才有了鄙夷的神情。
  汉国民分四等,谓之士农工商。士指的便是读书参加科考的士子们,万般皆下等,惟有读书高,说得便是汉国的普遍价值观了。
  赵全是个落魄秀才,多次考学不中,又被生活所迫,只好去富贵人家做些账房管事之类的活。但即使为了生活而屈膝,那也是读书人,清高是骨子里的。
  也就是在赵府上,家主是个典型的武夫,本就没有读书人的清高,位高权重怕人揪小辫子不放,所以特意要求所有家仆都不得因为对方身份低贱而有所羞辱。加之赵夫人爱打抱不平,因此整个赵府上下在长安城名声都格外好。
  所以先来贺喜的,都是些受过恩惠的长安百姓。都是些小门小户的,也送不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碎布拼起来的百家衣。也有些人听说这微少爷常逛木匠铺,打了些木剑木马类的玩意送了来。
  这时赵微和赵云都还没来迎客,只是大开了中门而已,赵全也知这都是街坊们的好意,于是也都收下了。
  但是由于乱糟糟的,好些人也只是丢下东西便走,所以完全没法登记在册。赵云只好做了一个罗圈揖,大声的道:“谢谢街坊们了,谢谢了。”
  约莫巳时过了一半,赵微和赵云才守在门口,迎接那些真正的贵客们。
  “枢密院副使刘亮赠滕刀一柄!”
  “中书令李纲赠四书六经一套!”
  “三司使王宇赠琉璃茶具一套!”
  ……
  赵全不住的唱名,而赵云和赵微则是不停的微笑行礼。赵夫人也是一改以往的着装,穿了身诰命服,无比典雅端庄的将来客送至座位处。尔后便又回转门口。
  有些已经落座的文官们见赵夫人离开了,才开始小声鄙夷起来:“居然让自家夫人迎来送往,当真是粗鄙至极。”
  同桌有人听不下去,小声劝道:“那可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地位只高不低,迎客是我等的荣幸,莫在人家中说这等言语。”
  这人却不屑道:“女子哪里有登堂入室的道理。”
  旁边又有一人揶揄道:“元晦兄铮铮傲骨岂容他人羞辱,是吧!待会儿那赵夫人来了,咱当面说,让她好好看看咱们读书人视死如归的气节!”
  起先劝这名叫元晦之人的读书人一同揶揄道:“哎哎,海东兄如何说话呢,识时务者为俊杰,莫逞一时之勇。”说着还挤眉弄眼的拿胳膊肘碰了碰这叫元晦之人。
  这人听到自己两个同僚好友在饭桌上奚落自己,脸涨得通红,想拍案而起,却又忍住了,只是侧过脸去,不再理会那二人,那二人见状也是哈哈一笑,不再管他。
  迎宾最高潮之时,便是胡臤嘱咐下人抬着匾送来时。
  当时已在厅中落座的人都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互相打听之下才知是胡尚书题字,陛下御赐了一块“太傅府”的匾额来,当即就把写着“赵府”二字的匾额换了下来。
  于是厅中又开始热闹起来,艳羡有之,不忿亦有之。但始终是觉得陛下被小人蒙蔽的人多些。
  真不知这份赏赐一出,对赵云而言是树敌,还是保护了。
  宾客迎完,都已落座,赵云便在这主位上道:“时逢冬至,本应是诸位同僚与家人团员祭祖之日,只是这良辰吉日实在难寻。希望能原谅则个。”
  说罢躬身,恭恭敬敬的朝周围诸人施了一礼。
  这姿态做足,再加上退了戎装身着儒家常服,挺拔的身姿反倒衬得自己英俊雅致,原本瞧赵云不起的人,也是不由暗赞一声,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
  尔后赵云便请来了祖宗牌位,至于厅中央。赵微也赶紧去内厅换了身祭服出来,非常庄重的随着周全走到厅中。
  赵云携着妻子先对着父母牌位三叩首后,便于牌位下首一左一右坐。
  赵全唤道:“现有赵姓讳微,于幼年之时不慎流落在外,承蒙先祖庇佑,寻得此赵氏血脉,重回赵氏门下,今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言毕,赵微恭恭敬敬的连续跪了三次,每次叩了三个头。
  期间看向牌位时,发现上写着“先严李公讳老实之灵位”,因得了赵全提醒,所以没什么惊讶的感觉。
  三跪九叩后,便站起从珠帘手上接过茶盏,躬身俯首恭恭敬敬的递给了赵云,唤了一声父亲,回头从珠帘那取过第二杯茶,递给了赵夫人,唤了一声母亲。
  赵云夫妇二人接过茶盏,用杯盖刮了刮上面的茶叶,轻嘬了一口,将茶杯放下,便算是礼成了。
  赵云起身,走到赵微身前,扶着他的肩,大声朝观礼的众人道:“这便是长子!姓赵讳微,时年八岁,为人沉稳机敏,借今日之礼,现赐其字为咫尺。虽幼时失散,但今日得回,取放佛天涯咫尺之意。”
  此时堂中众人,包括赵夫人都吃了一惊,但随即想了想这咫尺二字的发音,便有些释然了。按习俗,男子只有在二十岁行冠礼时,长辈才会赐字。即使早些,也不会超过十二岁,现下这孩子才八岁便赐字?这是要把赵府将来放在他肩上吗?
  厅中大部分客人才不管这些家务事,虽然吃惊,但是起码的礼数都还是做到了。其中也有些许人在低声嘟囔些什么,比如那个名唤宋熹宋元晦的,低声嘟囔:“果真是无知莽夫。”
  赐完了字,赵全领着赵微回内厅更换常服。而赵云也是在厅中说:“冬至日耽误了大家和家人一起团聚吃饺子,赵某人先赔个不是。今日赵某人先请大家吃饺子,随后我们再开席!”
  个别性子开朗,交游广阔的,例如宋熹身边的余眺余山南和余望余海东兄弟二人,在厅中便哄闹的嚷起好来。
  每人上了三五个饺子,搭配好油碟,吃完便撤下了,然后进行正式的酒席环节。
  期间赵云领着赵微挨桌的敬酒,赵微是头一次参与这样的社交场所,也是头一次接触当朝的些许高官。有些人笑着朝他示意,唤一声“一表人材”,或者“少年才俊”之类,但也有些面露不屑或者鄙夷。他看赵云都是全当看不见,他便也只用微笑应对。
  敬完了酒,赵微也就下去了,这个席面,他是上不去的,就连诰命夫人都入不了席,何况是他。饿着肚皮,问赵全讨要了些饺子垫垫肚子后,趁着酒席正憨,赶紧把李纲送的书抱回自己院子,待会儿结束,他可是还要陪着赵云一起送客的。
  余眺和余望二人,吃了个半饱,便告罪一声寻茅厕来了,路上正说着:“毕竟不是诗书传家,敬酒居然离了自己席来,确实有些不成体统。”
  便看见刚才朝自己敬酒的小兄弟,抱着些东西匆匆离去,二人来了兴致,便道:“走,跟去看看。”
  就瞧见他快步朝着东边院子行去,二人也疾步跟上打算一瞧究竟,待进了院门,那小兄弟似是没拿稳,“啊哟”一声后,手中东西掉了地,这二人一看原来拿的是书,登时没了兴致,笑道:“我以为偷摸拿了什么好东西呢。”
  此时赵微也闻声望见了二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不知二位余叔叔这是在?”然后就赶紧把书拾了起来。
  这兄弟二人咦了一声,对视一眼到:“咫尺小兄弟居然记得我等姓氏。”
  赵微回:“来客名字相仿的着实不多见,于是便记得了。”
  余眺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
  说着扭头便瞧见了院中雪地上那幅画,咦了一声,道:“海东,这画比你如何?”
  余望便也走了过来,欣赏了一番道:“我怕是画不出这等神韵。”说完哈哈一笑,继续道:“院中这银杏树我应该画的出来,就怕是院子不够大了。”说罢又哈哈笑了几声。
  余眺听懂了余望言下之意,也是哈哈笑了几声。
  接着便看见了角落里那段长短不一的诗句,先是一愣,凑近又仔细瞧了次,又哈哈笑了起来:“小兄弟倒是个妙人。”
  赵微抱着书,不好行礼,只好微微俯身笑了笑。余望闻言也凑了过来,笑道:“最后一句是没想好吗?”
  赵微笑道:“我更喜欢这第四句。”
  余眺面露惋惜之色,扭头问向余望:“海东要不你给补上第四句?”
  余望笑道:“兄长又抬举我了。”但是身体却开始来回踱步,沉思片刻,道:“要不,改作,唯有暗香来?”
  这五个字一出,赵微吃了一惊,端详了余望片刻,发现没什么不妥,甚至面上还带了一丝的洋洋自得,应该就是刚刚才想出来。
  余眺笑道:“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前三句虽然不错,但也算寻常,得了这最后一句,如画龙点睛,妙极妙极,海东诗才颇有我当年的风韵。”
  余望也笑道:“还不是因为兄长洪福齐天,引天下才学尽入我胸,不然我哪里想得到此类词句。”
  二人互相揶揄,赵微看的有趣,也笑起来,道:“余叔叔的诗才小子也是佩服之至。”
  余望笑道:“你也来消遣我,明明你也有好词句,却不拿出来。你刚才那吃惊的模样,莫不是咱俩想的一样?”
  赵微连忙否认。余望见赵微这神情,也有些惊讶:“莫非还真是一样?”
  赵微更加不认账,连忙道:“小子才几岁,哪里想得到这个。”
  余眺在一旁道:“咫尺小兄弟说的也不错,他若是写出了这第四句,诗才可比你厉害多啦!哪里还能名声不显。走吧走吧,为兄内急得很。”推着余望便离开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