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风雪狱神庙

  匆匆用了晚饭,紫鹃将一些饭菜和饺子装了一个食盒,林停又取了两坛子好酒放在车上,簇拥了刘姥姥,几个人趁着风雪夜色,匆匆往狱神庙而去。
  白天被行人踏融的雪水已经薄薄结了一层冰壳,车轮辗上去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声声刺耳,竟似是辗在人的心上。
  车内挂了一个琉璃灯,微微的桔黄的灯光映得车内人的神色都有一种凝肃沉重的感觉。
  刘姥姥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密密包好的一个小包来递给我,道:“这个时候用得着的,姑娘先收着罢。”
  打开看时,却正是上回她来给她的那五千两的银票!
  紫鹃吃了一惊道:“那是巧姑娘在你家的吃穿用度使的银子,你拿了来做什么?”、
  刘姥姥笑道:“庄嫁人,但凡年景好,吃饭是不愁的。再说,从前老太太和二奶奶那样照顾,儿子有了本钱做了一点小买卖,生活很过得去,庄里头没有一个不羡慕的。虽说比不得那些大财主有钱有地的,可是,沾了府上的光儿,我竟也算得上乡里有见识的人了!连乡里那些乡绅老爷家的太太小姐们也常请了我去他们家里头陪了她们顽笑呢。这可是极大的体面了!”
  :“我一个乡下老太太,如今不愁衣食,还有这样的体面,哪一样不是因了府上老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德才这样的呢?若是知恩不报,我这把年纪竟活到狗身上去了?不用别人来骂我,我自己先羞死了!”
  刘姥姥叹道:“老太太和二奶奶肯将巧小姐托付给我照料,那是给了我多么大的体面?竟是将我一个乡家的老婆子当成至亲来托付了!我就是倾尽全家之力也要照料了巧小姐周全,我若用了这五千两银子,岂不是辜负了我的这番心意,也辜负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对我的一片心?这会子二奶奶遭了难,理应把这个银子拿出来的。”
  我心中一阵感动,握了刘姥姥的手,道:“好姥姥,再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侠义心肠,多少所谓的君子仕人,看见你早就羞死了!想当年我还取笑了你呢,如今想来,心中也是无比羞愧的,好姥姥,我给你陪个不是罢!”
  刘姥姥忙道:“当年我初进城里,闹了多少笑话儿?也怨不得你们取笑儿。如今,我去那些财主家里,也取笑他们呢!”
  说得我与紫鹃一笑。我言道:“姥姥,你的心意,老太太和凤姐姐都是知dào
  的,更领你的情,若非如此,哪里会将巧姐儿托付给你呢?这五千两银子数目不算大,尽可以置办几十亩地的,起一座象样的宅子的了。这样,你们生活的也可从容些儿。至于这里需yào
  的银两,我们早就准bèi
  妥当,送进去了呢。你放心就是了。”
  紫鹃也笑道:“姥姥,你回去盖上几间明堂亮瓦的大宅子,等盖好了我还要陪了老太太和姑娘去你那里顽呢。你可得把你们那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们。”
  刘姥姥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怕你们嫌我们那里穷,不肯去呢。”
  我与紫鹃相视一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要做邻居呢!只怕去得紧了,招你烦呢。”
  说说笑笑间,只觉马车渐行渐远,竟已经来到了城中最偏僻的地方。等到达目的地,我和刘姥姥紫鹃下来瞧时,却见一大片黑沉沉的房子出现在眼前,却又只露出微弱如萤火的几点灯光,愈显得阴森可怖。
  林停先上前与守狱的人交涉一番,不一会儿,一个士兵来引了我们去到一个房内。只见一个头目模样的人迎上来,也不寒喧,只道:“已经接到主子的明示了,我也已经安排好叫你们见面。只是时辰只有半个时辰,再晚就要换班了,人多口杂怕惹出不必要的是非来,还望各位见谅。”、
  我忙道:“半个时辰已经很好了。多谢费心。今儿腊八,你们有守狱之责不得家去与家人团圆,这里备了两坛子酒和一些酒菜,请将士们吃杯酒去去寒气罢!”
  那人微微一晒,也不言声,将手一摆,一个随从立kè
  从林停和紫鹃手中将酒菜接了过去。
  在那人的引领下,穿到后院,只见院中厢房都似有微弱的灯火,又有呻吟和哭泣的声音不时传来,前头已经听见士兵猜拳闹酒的说笑声,与这里的幽暗凄凉相比,竟似是两重天地了!而紫鹃身子一缩,已经贴近我,握住了我的手,只觉她的手心冰冷潮湿,显是心情紧张之极。
  再穿过一个院子,来到最尽头一个小小东厢房前,那人唤了廊下看守的士兵打开了门,问道:“这里的火盆生了没有?”
  士兵答道:“遵命早就生了一个火盆,棉被和褥子也加上了。”
  那人点头道:“你去罢,半个时辰以后再来。这是主子亲自交待的事情,若你泄露了一星半点儿,自个儿提着脑袋去找主子回话罢!”
  说完了,对我们说道:“我就这里守着,别人进不来的,你们放心自在说话就是。只是你们的声音要低一些儿,这院子关了好几十口子人呢,叫别人听见了,也是麻烦。”
  我忙道:“有劳了。”
  迈步入了房门,早觉一股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潮湿。**。臭。甚至掺杂着一丝饭菜的香味儿,种种味道掺杂在一起,叫人难以呼吸。回思宝玉房中那只常点了百合香的香炉,我心中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稻草,窗前放了一个小小炕桌儿,桌上放了四个粗瓷碗,几双木筷。门后角落中放一只马桶,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灯下两个盘膝坐着的人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回首惊慌地瞧着我们。
  右边是一个女子,头发用一方蓝巾包着,那蓝巾与她的衣裳一般颜色,显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她面色苍白,神情凄楚,可是目光闪动间依然有一种刚强和倔强。这不是凤姐又是谁?
  左边自然应是宝玉了,傅恒费了多少功夫才将他们两个从顺天府转到这里来,又因为方便我们见面,将他们暂且带至这一个房间里。
  宝玉神情却有些儿麻木,看见我们进来,因我们着了男装,竟是半点没有认出我们来,只瞧了一眼就转回身去了,他清瘦了许多,脸上最后的一丝青嫩的稚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苍凉和憔悴。
  我心中一紧,轻唤道:“凤姐姐,二哥哥,我来瞧你们了,你们认不出我来了吗?”
  宝玉闻声蓦然回首,眼睛里闪烁着不能置信的惊喜。他立kè
  跳起来,奔向我们,他起身太急了,带翻了那张小炕桌,桌上的瓷碗碎了一地。
  宝玉一把握住我的手,急急打量着,口中嘟囔着:“你是林妹妹吗?你真的是林妹妹吗?你怎么是这样的打扮儿?好妹妹,我想你想得紧,想得我心里痛死了!”
  凤姐也扑了过来,握住我另一只手,道:“好妹妹,你真的来了?是老太太吩咐你来救我们的吗?老太太还要我吗?她还惦记着我吗?”
  一旁的紫鹃和刘姥姥早已经泪流满面。紫鹃张罗着将酒菜放到小炕桌上,刘姥姥却忙着将撒了一地的稻草归置整齐,又将褥子铺好,将被子叠好,整齐地码在墙边。
  我从身上的荷包里取出一小块香料来扔进火盆里,立kè
  一阵浓郁的栀子花香将屋内的混浊之气驱了个干净。紫鹃又让林停去讨了一壶热水一个几乎看不见本来面目的面盆来,用力洗涮了一遍,然后伺候凤姐和宝玉洗面梳头。
  紫鹃道:“二奶奶,宝二爷,你们且将就着些罢,咱们这里只能这样了。等日后你们家去了,咱们才得好生伺候呢。”
  宝玉叹道:“罢了,今儿能见着热水,已经是很知足的了!从关进来那天起,我这是第一回洗脸呢!”
  我瞅着宝玉不胜憔悴的模样,暗暗叹息:这个从来不知贫贱为何物的贵族子弟,如今终于知dào
  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知dào
  了什么叫做冷眼下的生活。从前他身处富贵温柔从中,只知吟风弄月,任性使气,如何见识了这般的凄凉困苦?只是,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些,对他来说,也残酷了些!
  那边凤姐却只催问着刘姥姥巧姐的情况儿,虽然眼圈已经是红红的了,却再不肯落下一滴泪来,见她坚忍如此,我心中倒对她更加敬佩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