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紫鹃出嫁(三)
巧手的林嫂早已经剪了无数的喜字与喜上眉梢的剪纸贴满了窗纸与墙壁。小素心已经醒来,穿了粉红的棉衣嬉戏在众人间,别人看了还可,一眼叫贾母看见,早已经喜得无可无不可,一把握了她的小手,再不也肯放开。
房内喜帐喜案等物色色倶新,早已经准bèi
停当,一对小孩儿手臂粗的大红喜烛活泼泼地燃着,映得林忠一部花白的胡子也充满喜气。
林停已经一付新郞打扮,神情略带拘谨和紧张,却又掩不住内心中的兴奋,又被小尼姑们悄悄地看了又看,竟有些害羞之意。
我不禁笑道:“这是芳官她们不得来,若是她们来了,只怕还要热闹十分呢。”
林义听见笑道:“可不是,昨儿夜里听见了,个个嚷着要跟着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今儿才出得门呢,究竟还是三个人哭了一对半。”
林嫂接着笑道:“最好笑是芳官,一双眼哭得红得和兔子一般,直说我们欺负她呢。”
我笑道:“她们一向要好,今儿听说紫鹃好日子,哪肯不来?只是眼下城里还有极多的事要她们去办,若来了,又怕误了事。”
鸳鸯在一旁听见了笑道:“究竟有多少事是我还不知dào
的?总有一天,我总要问个清楚才罢。”
我笑道:“日后你自然全都明白了。”
一时众人到齐,不说各人都换了些颜色衣裳,贾母也换上了一件暗红的外衣,就连水净师父也换上了一件浅灰的新缁衣,贾母与水净坐在上首八仙桌的两侧,我与林忠父子与林嫂分坐下头两侧的椅子上。鸳鸯头上亦别了一朵红绢花充当伴娘,立在紫鹃身侧用手扶了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的新娘。
一阵鞭炮声过,林嫂笑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只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厮笑眯眯从林嫂身后转出来,莺声呖呖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一边喊着一边径自站到了一对新人前头。
我初时一惊,待定睛细瞧时,却见这小厮面若秋月,目如点漆,一双秋水目顾盼生姿,却不是芳官又是哪个?
只见她一付小子打扮,拿出平日喊嗓的劲头来,清脆道:“一拜天地,夫妻恩爱日月长。”
可是一声过后,那林停与紫鹃却并不下拜,林停望了望身侧的紫鹃,沉声道:“第一拜,我们不拜天也不拜地,我们只拜林姑娘。”
紫鹃应声道:“就是这话,我们不拜天地,我们只拜姑娘。”
说着二人走到我面前,跪拜下去。林停道:“不是姑娘救命之恩,世上早已经没有我这个人。没有姑娘教导之恩,林停再不会有今天的模样。如今,姑娘又将情同姐妹的紫鹃嫁与我为妻,此恩此情,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就是到了来世,林停夫妻也还要在姑娘身侧,一力追随。”
紫鹃接着道:“好姑娘,伺候了你这几年,姑娘从没有拿我当奴才对待。什么事都为我想到了做到了。我心里头都记着,如今要我说却也说不出来了。只求姑娘以后还让我伺候你,无论我嫁不嫁,我是一天也离不得姑娘的。”
我听着早已五内俱沸,目中早已滴下泪来,口中却笑道:“今儿是你们的好日子,这是作什么?快起来。”
水净却静静道:“理应如此的,虽说天地可畏,可是你对于他们却都有再生的大恩。此时不拜天地,只拜恩情。”
鸳鸯扶了紫鹃起身,那芳官又喊道:“二拜高堂,早得稚子慰萱堂。”说得大家一笑。
那对新人也闻声如插烛似向贾母与水净拜了下去。贾母笑得额上皱纹都舒展开了,水净却已经泪流满面。
芳官挺胸扬声,喊道:“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明日画眉任新郞。”
说得大家都轰笑起来。见一对新人步入早已经布置一新的洞房,众人都笑道:“洞房就不闹了罢,让他们多呆一会子。”
唯有芳官不肯安生,自扯了鸳鸯道:“哪里肯饶了他们?紫鹃小蹄子,今儿这样大的事情,竟也敢瞒着我?”
鸳鸯笑道:“这你可就屈了她了,她自个儿也不知dào
今儿嫁人呢。”
贾母却只是瞅着芳官,口中道:“这个孩子长得干净!瞅着也面熟。听他的嗓子竟有些唱戏的意思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鸳鸯笑道:“老太太,你不认得了?这是原先宝二爷房中的芳官,原先叫太太撵出府出的。平日最爱扮小子的。”
贾母忙唤了芳官到跟前,架上老花镜细瞅了一回,笑道:“果然是她!原先我就说,她与宝玉倒象是双生的兄弟呢。”
芳官笑道:“老太太,您身子骨还好?宝二爷还好?”
贾母笑道:“如今你怎么也到了这里来了?”
芳官道:“回老太太话,前儿我叫人撵出来,是林姑娘收留了我。不但是我,还有藕官蕊官她们两个,都是林姑娘救的。林伯和林大哥林嫂子他们也待我极好的。”
贾母看了看我,叹道为:“好孩子,在园子里,我知dào
你们受了极多的委屈。如今看到你这样,我心中也是极安慰的了。”
鸳鸯笑道:“白叫我为你们伤心了那一阵子,你们倒是好吃好住好玩的呢!”
芳官笑嘻嘻拉了鸳鸯的手道:“好姐姐,没事到我们那里玩去。我们那里的宅子虽说比不得园子里排场华丽,可是,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极好的,只有护着你没有害你的。比我在园子里时不知要开心多少呢。”
鸳鸯听了不由得悠然神往道:“等明儿下了山,我必定要到你们那里瞧瞧去,若是好,我也住下来呢。”
贾母笑道:“可别忘了我。我也瞧瞧去。”
林嫂忙道:“这真是求之不得呢。姑娘买了那院子这几年,总没有在那里住过一天!若是老太太和鸳鸯姑娘去了,我们姑娘也能住上一天了。”
我对贾母道:“林伯一直是跟前父亲的,最是忠心不过,因我要到京城里来,他不放心,就带了儿子儿媳妇一直追随着我到京城里头来。因此,我就在城里头置了一处院子,虽然简陋些,可是他们收拾得十分干净。日后外祖母就到那里坐坐,我叫芳官她们唱曲儿给您老人家听。”
贾母听了点头道:“林丫头,你年纪虽小,我瞧你安排这些事安排得极妥当的。”
林忠听了也忙道:“正是老太太这话,我们姑娘行事说话,和我们老爷在世时一个模子呢!为人又心善良,又和气,正和我们太太当年一个样的。”
贾母哪里听得这话?早已经拿了帕子去试泪,我忙笑道:“今儿好日子,虽说佛门清净之地不动荤腥,可是总有一桌好素斋吧?我们且去吃几杯素酒去。”
水净忙道:“都备好了,就在旁边的那三间房里,里头我叫人生了火盆,极暖和的。”
鸳鸯笑道:“再叫芳官拣极好的曲子来唱上一曲。”
众人纷纷向外走去,谈笑间掩不住的兴奋与快乐之情。
我拉住芳官笑问道:“你如何来的?我就不信你自己敢出城上山来。”
芳官瞅了我一眼,笑道:“好姑娘,你别骂我。我是跟着去丰台大营送药的车出城的。营中的军爷听见我要上山来,就叫人送我上山来了。”
我问道:“城里头没有什么事吧?”
芳官道:“城中没有什么事,只是今儿丰台大营有许多军士进了城呢。城门那里也加了看门的军士。”
我听了心中一沉,啊,就快来了。贾府最后的繁华终于走到尽头了。
我立在结满红丝带的松树下,山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依然带来几点山中的残雪与刺骨的寒冷。树旁一枝白梅晶莹地开放着,山居寂寞,梅花也带着点点清愁。
山腰的一处山谷中慢慢氤氲起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并渐渐弥漫开来,不多时已经到了我的脚下,啊,雾气中的我,也似一个带着清愁的精灵吧?
不知何时,一个粉色的小小人儿-;着雾气过来了,拉了我的手道:“林姑娘,新郞新娘找你敬酒呢。”
我看着小素心红绯绯的小脸,心中一定,笑道:“好呀,吃了酒,咱们叫新郞官和新娘子唱曲儿给咱们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