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芭蕉
与宝玉惜春等人在秋芳斋略略一转,宝玉喜道:”难为他们哪里讨来的这盆芭蕉?这苦寒时节听不得雨打芭蕉,看这窗外雪花如蝶,窗内芭蕉如蜡也是好的。”
我笑道:”城郊的花王好本事。这样的天还种得出才开的桃花和牡丹呢。这芭蕉算什么稀奇了?不过,探丫头素爱芭蕉,她回来看见这个,必定是喜欢的。”
宝玉却皱眉道:”虽然奇巧难得,这芭蕉也青翠可爱,只是似乎失却一份天然,多了一些造作。三妹妹也未必喜欢的。”
惜春笑道:”二哥哥你又呆了!这时令,哪里去讨天然的芭蕉去?何苦求仁得仁又埋怨呢?三姐姐见了这芭蕉必定是喜欢的。她一向最爱它,为此写了多少芭蕉诗去?前儿还托我照着这院里原先的芭蕉画了一幅芭蕉图呢。今儿她来了,就便儿叫她一块带回去。”
宝玉喜道:”你可曾带来了,快让我瞧瞧。”
惜春笑道:”这么大雪,自然是带来了。不然谁还会冒着这大雪再回去取去?”
紫鹃与入画早过来将一幅水墨芭蕉于案上展开。只见画上绘着嶙峋的山石旁正有一本芭蕉,神态宜然清爽,更兼浓淡相宜,我与宝玉不免齐齐赞叹一声道:”好画!”
宝玉笑道:”今儿你画得越发好了。等明儿你也给我绘一幅罢。”
我端详着画儿,笑道:”空白处似缺什么东西呢。”
惜春笑道:”那不是怎的?那留白处原是留着题诗的地方呢。今儿两位诗翁都在这里,就题上一首岂不是好?”
宝玉笑道:”我却不能,还是林妹妹题罢。”
我笑道:”我来念,你执笔,如何?”
宝玉笑道:”我的字远不及你,何苦让我来出丑呢?”
我叹道:”蠢才矣!岂不闻骨肉亲情胜过满腹锦绣?她要的不过是一份亲情想念,哪里是考你书法文章呢?”
再看窗下那株翠色芭蕉,虽无红花,却也青绿可爱,衬着窗外的飞雪,更有一种绰约的姿态。心中不禁一动。想起纳兰的那厥来。遂吟道: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绮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因情尽,还道有情无。
宝玉先在纸上草草写了,再细细写到画上去,堪堪写完,笑道:”四妹妹的画儿,林妹妹的词,我的字。可谓三绝矣!”
一言既出,只见惜春用手指刮着脸在羞他。宝玉笑道:”我的字自然是算不是什么绝的。然两位的画与词却可当得。你们看,这画的用笔细致与神韵自不必说了。就林妹妹的这两句:点滴芭蕉声欲碎,声声催忆当初。还有:料因情尽,还道有情无。何等精妙,叫人读了口齿噙香!”
宝玉赞叹地看着我,目光中有欣赏有爱慕,这目光纯净明媚,我却突然一种心酸涌上心头。啊,黛玉黛玉,你的精魂若有知,可会埋怨于我?对于宝玉,我并不曾如你付出我的爱情?
无数次,我的心会在无尽的深夜中徘徊:爱情是什么?
是与傅恒相见的甜蜜与心酸?还是与宝玉在一起时的恬淡与安宁?
傅恒的爱如海,汹涌澎湃,广阔无边中有让人彻底沉迷的战栗与激荡。
宝玉的爱如同一面精致明净的湖面,安然平淡中有着一种放松自然的家的味道。
对于傅恒而言,我是一个邂逅的最最美丽的爱情传说,对于宝玉呢?我却是他的关于爱情的全部诠释与主题。
而且最最重yào
的是,对于宝玉,我更有一份黛玉的责任在里头。爱他,不要伤害他。给他时间,让他慢慢懂得生活和责任!
啊,林若兮来自现代的已经接近三十岁的心智与灵魂在必需等待沿在少年的宝玉慢慢长大。
那眼角慢慢沁出的泪滴啊,是为了傅恒,是为了宝玉?还是为了黛玉?或者是为了自己那始终纠结的灵魂?
不是不体谅那份缠绵亘古的宝黛之情,而是让一份已经在世故与生存中百炼成钢,甚至是穿越了几百年的沧桑心境怎么去应和宝玉一份清凌凌的少年情怀?
傅恒并不是一个在爱情上至情至性之人罢!他爱我,却不会因了我而放qì
一切,放qì
他的地位他的家庭他的将来的丰功伟绩。他稳稳站立于他的事业之上笑看春月秋花,爱情与我,都只是他生命四季中最最温润的春日细雨。浪漫,却不会因为得到或失去,就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或荣或枯。他的葱郁世界的生命之缘只来自于他自己。而这一点,与现代的林若兮又何其相似?
林若兮与傅恒才是真zhèng
的一种人,爱情再美,永不舍自爱。
而宝玉呢?啊,他还是一个情怀永如诗的少年呢!事业应酬上的功利铜臭让他望而却步,更兼由衷厌倦。只是身在锦衣玉食的他将来身处潦倒之后,那份如诗般的情怀还会残留多少?
我不知dào
,但是如果有,也是停留在黛玉的身上。
正在思量个不住,只听宝玉一声轻叹道:”林妹妹,你又哭了。”
我一惊,果然,不知何时,早已经泪落满腮。
我强笑道:”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无故落泪。虽然心中酸痛,却究竟也没有什么伤心的事。”
宝玉上来为我试泪,劝道:”知dào
你也想念三妹妹了。是不是?从前你们两个相与得最好。这时辰,她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可见面了。你不要再伤心了。”
他又叹一声道:”实话告sù
你罢,这几日我也是心神不安,心中酸痛,没有道理又无法排遣。也是纳闷得很呢。”
未及答话,只听窗外有人笑道:”今儿是好日子,又有谁伤心呢?”
忙瞧时,却见湘云笑吟吟进来了,身上裹着一个野鸭子毛的斗篷。锦采辉煌,十分好kàn
,更衬得湘云明眸皓齿,明丽可人。
宝玉奇道:”今儿你家里人怎舍得放你出来?前儿我叫人去接你来瞧一篇好诗,你家人只推说你病了。不叫接呢。”
湘云冷笑道:”她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今儿若不是因为咱们王妃回门,我又哪得出来呢?”
我心中一沉:哎呀,百般盘算,竟忘记湘云的安排与去处了。因问道:”你来,卫家知dào
吗?”
湘云立kè
沉了脸道:”不但知dào
,而且托我给探姐姐捎了礼来了呢?伧俗若此,夫复何言?”
宝玉劝道:”这原是卫家家长的意思。我猜那卫若兰必定是不知的。昨儿我们去二十四王府时还碰见了他呢。面目很是清秀。人也温柔敦厚,是个极清俊的人呢。我瞧见他那样,才放心了呢。”
湘云听了,面色稍稍一缓,道:”二哥哥,你说话我是放心的。只是,若我果然到了卫家,没事你也总来瞧瞧我才是。”
我笑道:”这有何难?我还要一起去瞧你呢!你且先别说那些,你只来瞧瞧这本芭蕉,快做出十篇好诗来才肯饶你呢!”
湘云这才对了那芭蕉细瞧,喜道:”真真好花!不是此花不能配探春姐姐!”
又笑道:”今儿诗翁必是我了。你们再也抢不过去的。”
因又向案上捡了那画来瞧,击案赞道:”好画!好词!此所谓相得益彰矣!唉呀,有这个词在这里,我如何敢再提笔呢?不用问,此必定是林姐姐的手笔。果然别有心思,一句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这样直白又何等生动。竟仿佛是自心腑中脱口而出一般!却又不见平俗,所谓平淡处见功夫。林姐姐。这芭蕉诗词到了你这里,也就尽了!”
我却哪里敢说这是抄袭自纳兰容若的千古绝唱。只好红了脸道:”岂有此理!叫你一说,我愧也愧死了呢!”
却听探春温柔的声音在门口道:”我回来了,你们也不迎迎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