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祸源起

  茶沏过三次,凤姐儿摇摇地来了,笑道:“听说你们偏了好茶了,我也尝一点子。”
  湘云笑道:“这茶是女儿茶,我们吃得,你却吃不得。”
  凤姐儿听见,几步走过来,端起湘云的茶杯就吃得涓滴不剩,扭过头去笑道:“我一般也是女儿家过来得,哪里有我吃不得的茶呢?倒是你,仔细着你婆家的茶是热是冷也就罢了。”
  湘云听见,面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少女特有的忧伤韵味。而探春也想起自己不日就要出嫁了,对于少女时代与家庭的无限眷恋也化成一种淡淡的忧伤写在眉梢上。迎春呢,自然是想起了孙家的那杯茶实在寒凉,眼下虽有转变,到底前途莫测,面上也现出焦虑与忧郁的神色来。宝钗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她放茶杯时,袖子竟将桌上堆的一小堆瓜子皮儿扫将下去,落了一地。
  唯有惜春尚天真不知愁滋味,对凤姐笑道:“前儿我还和栊翠庵里的慧能儿说呢,将来我也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一生不失女儿本色,可不是一辈子也喝得这茶了?”
  说得众人心头一惊,凤姐忙握着她的嘴道:“小祖宗,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叫老太太听见,早打了你的嘴!眼下又是你三姐姐,林姐姐和你宝哥哥的喜日子,如何说得这话?这是她们明理,不和你计较,若是遇见一个不懂理的,早和你闹起来了呢!”
  惜春一向左性,听见这话,站起来就走,口中道:“我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了不成?叫你们这样烦恼?我走了也就罢了,犯不上拿了老太太来压我。”
  凤姐忙拉住她笑道:“何曾敢压你呢?你若走了,我的罪过也就大了。总是我的错就是了,你只看我上了年纪了,脑子也不灵了,张口就胡话罢了。”
  说得大家一笑。探春拉住惜春笑道:“这么大了,还和二嫂子吵嘴玩儿。你这个模样,哪个菩萨跟前也不敢收你的,你若去了,经也不用诵了,斋也不用化了,只将二嫂子叫了去,听听你们吵嘴,肚子也不饿了,菩萨也不用拜了,什么事都齐了!”
  说得大家都笑,惜春却尤自不解,问道:“为什么什么事都齐了呢?”
  探春忍笑道:“菩萨早叫你们两个聒嗓地受不了,降祥云返南海去了,还拜什么呢?”
  大家越发笑起来,惜春却仍问道:“那为什么斋也不化了呢?难道我们一吵,连饭也不吃了不成?”
  凤姐儿叹一口气道:“真是个实心的!她们见我们这样吵,哪里还有心情化斋去,必定是凑了份子,做了素斋好生请我们吃一顿,送了我们这瘟神,她们才能有心情化缘吃斋呢!”
  话音一落,众人大笑起来,湘云眼泪早笑出来了,口中只是道:“痛快!痛快!好些日子没这么痛乐一回了。”
  外间屋里鸳鸯她们早堆在门口听笑话儿,此时都笑道:“我们这里好久也没有这样热闹了,了没见姑娘们这样高兴了。”
  说笑一阵子,凤姐儿笑道:“只顾顽笑,忘了正事了。前头老太太那里设了酒宴了,我是专来请姑娘们的。”
  又笑道:“林妹妹慢一步儿,我还要和你借一点子东西。”
  待众人走后,凤姐收敛了笑容,皱眉道:“眼下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说。”
  我问道:“何事?”
  凤姐道:“昨儿晚上,我听见你琏二哥回家来说,他听见那七司衙门里忙着做一件什么劳什子”八王议政“的事儿。还是瞒着皇上的。你倒想想,若是正经事,又何用瞒着朝庭瞒着皇上吗?如今,元妃虽说怀了龙子,可毕竟身份是汉人,生的哥儿只怕在宫里头的阿哥们中间也算不上什么的。我总怕因为这个事连累了我们府里头,更怕因为此事连累了元妃。”
  凤姐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道:“我知dào
  你和棠儿福晋交情很深,或者你也知dào
  一些。我只来问你,此事不碍的吗?”
  我一听见“八王议政”四个字,心早就凉了。(八王议政乃是清史上一个极有名的事件,早在雍正年间,雍正的兄弟王爷们就打着此旗号想推翻雍正的皇位,后被雍正发觉后均治了重罪。相关内容读者可以自己查史,在此就不多叙了。)我脱口而出道:“祸不远矣!”
  凤姐见我如此,也慌了,问道:“此事果然不好?”
  我叹道:“何止是不好呢?我告sù
  你一句罢,此事若是真的,别说我们这个家了,只怕参与此事的各王府的王爷们也是灾祸不远了。”
  凤姐忙问道:“这怎么办?实在不成,就叫老太太发话,让他们爷儿们都退出来。”
  我叹道:“只怕此时退也已经晚了。不过亡羊补牢犹尤未晚,此话也是极有道理的。今儿晚上我们两个就去找外祖母说去。此时能脱一点干系就脱一点,将来也好还有个弥补的机会。”
  见我如此悲观,凤姐竟是愣了,两人呆呆坐在屋中,一时无言。良久,凤姐才道:“王家已经败了,薛家也只余薛蟠这个混人了。若是我们家里再有个好歹,真是连个依靠也没有了。”
  我叹道:“好姐姐,劝一句儿。你若有什么打算,趁早些儿罢。只怕祸起突然,连个准bèi
  也是没有了。”
  凤姐呆了一会儿,道:“果真是这样吗?”
  我叹道:“前朝雍正爷的兄弟王爷们什么下场?圈禁的圈禁,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何况我们这样的普通官宦人家呢?富贵容易散,荣华一时无,在这京城之中,这样的事的还少吗?”
  凤姐儿低头不语,半晌道:“巧姐儿怎么办?她还小呢!”
  我想了一想道:“刘姥姥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虽然是个庄稼人,可是见识不凡。你请她来,将巧姐儿之事与她商量,我想也是极妥当的。”
  凤姐叹道:“刘姥姥从前来我们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喜,取个乐子罢了,何曾真心对她呢?眼下却要将巧姐儿托付于她,教我如何开这个口呢?”
  我微笑道:“多给她些银子,叫她生计不致太过艰难也就罢了。巧姐儿照应也可以多些。”
  想一想,我又道:“我想向你讨个人情。”
  凤姐道:“何用说什么讨人情。你只吩咐就完了。”
  我说道:“你把小红的奴籍先给了我罢。”
  凤姐儿笑道:“这是个什么难事儿,回头我就教平儿给你送来。再叫小红来给你磕头也就完了。”
  我忙止道:“此事暂不可叫别人知dào。只有你知我知罢了。”说完又对凤姐笑道:“今儿你放了小红去了,对她来说,就是个天大的恩情。自然有一日,她是要还你这个情的。好姐姐,你不会后悔脱了她的奴籍的!”
  凤姐道:“难道你也以为我天生是那刻薄寡恩的?我不过是因为当着家,不由人不厉害着些儿,要不,就我们家里的这些奴才,早还反了呢!得了,我们先到老太太那里,到了晚上我们再商量罢了。”
  与凤姐到了贾母房中,见众人已经就座,依旧笑语欢声不绝,只是,我的心仿佛还站在那寒风呼啸之处瑟瑟而抖。啊,虽然早已预知,可是祸源起时,依然手心发冷,依然心存惶恐。
  再举杯,看见珍馐美味的袅袅热气中,姐妹们红颜晶莹,贾母神态慈祥宁静,可是这样温馨的图画不日就要消失了,可是我发誓,我绝对会让这种温馨重现。甚至更好更温和平静。
  正在思量,忽见薛姨妈走到我桌前笑道:“姑娘大喜了。”
  我忙站起来,施礼笑道:“还未给干妈斟酒呢,如何干妈就先过来了?”
  贾母笑道:“姨太太,她不过是个晚辈,何用你到她那里去呢?你快坐下,叫她给你端酒。”
  薛姨妈转头对贾母笑道:“还是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孙女儿外孙女儿都花朵儿似的。先出了一个贵妃,眼下又出了一个王妃。如今林丫头这么一个拔尖的,又成了孙子媳妇了。只恨我没有老太太的一分本事儿,但凡有一点,我还愁什么呢?”
  贾母示意鸳鸯将薛姨妈扶回座位,又示意我给薛姨妈端了一杯酒,方笑道:“我哪里会调理人?不过是她们自己的造化罢了。就是姨太太也不用愁的。儿子是极会挣钱养家的皇商,宝丫头又是个才色俱全的。将来造化只怕在她们姐妹之上的。你只愁将来有享不了的福罢了,还愁什么呢?”
  王夫人本来一直静静地坐着,此事方道:“我也道宝丫头是个有造化的,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的得了去了,羡煞旁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愣,短暂的平静中,唯闻窗外寒风呼啸着刮过树梢,预示着今年这个冬天,将是一个最严寒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