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微雪

  与湘云在园中游逛了许久,不时何时,竟微微落下细雨来。湘云笑道:“沾衣不湿杏花雨。正与眼前的景相符,真该起了诗社作一回诗才好。”我也被眼前的景色所喜。但见那粉白的杏花随雨怅然而落,只见美丽,却不似多少忧伤。一时间竟分不出是雨随花落还是花随雨落。
  却听远远听见有人唤湘云,走近了一看,却是香菱。只见她笑嘻嘻道:“找了这许久,云姑娘快回去罢,我们琴姑娘让我来寻你,说从外头给你带了一大本子的诗来呢,听说是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姑娘写的呢。”湘云一听,忙道:“林姐姐,我们一起去瞧罢。”我笑问香菱:“干妈也回来了吗?”
  香菱还未答,早见雪雁来了,说道:“姨太太叫我来寻姑娘呢,说下雨了,仔细受凉,若爱逛,明儿雨住了再来罢。”我听了笑道:“罢了,云妹妹,你先回去罢。我今儿也乏了。明儿再去瞧那诗。”辞了湘云径往潇湘馆而去。
  快至门口,却见宝玉拄了拐杖在离门口不远的一株含苞的樱树下站着。身边只有晴雯在侧。我忙快走几步,上前问道:“你如何在这里,下了雨也不进去。你看你的衣裳都湿了。”宝玉笑道:“还说我呢?你的何尝不是湿了?也不知你和云妹妹到哪里逛去了,叫我等了这许久。”我笑道:“因见那边的杏花开得好,又有这微雨,因此看住了。你为何不去屋里等着,却在这里受冻?”
  宝玉呶呶嘴道:“进去见了姨妈又有好些啰嗦话,不如在这里等你,说几句话就走了。”
  我笑道:“什么话?这样要紧?明儿说也是一样的。”宝玉道:“不一样,今儿是你的生日。明儿可就不是了。”停了一停又道:“我的心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变过。无论别人如何说,我是不会变的。”我凝视他的脸,清秀的脸上是一种真zhèng
  的爱慕和温柔的神色。仿佛有一点酸涩的东西涌上心头。我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十分苍白。竟无语可答。
  不知过了多久,那樱树下只有我们两人静静相望。晴雯和雪雁早已经被紫鹃叫到别处去了。时间好象已经停滞,而一点点雪白晶莹的东西漫天而落。
  却听宝玉惊喜道:“哎呀,竟然是雪。林妹妹,老天知dào
  你过生日,也送了礼物来给你了。”我也笑道:“果然是微雪。不过毕竟节气到了,就是下雪,这雪也是极温润的。与冬季的雪不同。”
  宝玉温柔地笑道:“我知dào
  ,你极爱雪的。因为你同这雪一样,晶莹纯洁。”我笑道:“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好?我只是一个爱雪的平俗女子罢了。”
  想念间,我担忧道:“这雪,不会冻坏了那些杏花罢?”宝玉笑道:“哪里能够呢?你且放心。送了礼,你看见子,这雪也就该去了。哪里就扫了你的幸,冻了你的花呢?”果然,一阵风过,雪就看不见了。只余点点微雨沾在身畔衣间。我与宝玉不觉相视一笑。
  我问:“宝姐姐和你说什么呢?”
  宝玉皱了下眉道:“说是很多婆子去她那里告sù
  说,我房里的芳官极不安静,她让我约束些儿。”我笑道:“原来如此,现在如今她管家,说一说也是分内之理。”宝玉却叹道:“她也是青春花季的女孩子,比我们也不过大一两岁,也读书作诗的,如何她就偏听了太太她们那些极庸俗的道理呢?难道和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天真活泼一些竟不好?”
  我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道理,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用意。”又道:“站了这么久,你身上又还没完全好,快些回去罢,叫袭人找了来,又是麻烦。”
  宝玉点头道:“我明儿再来看你。”
  我唤紫鹃带雪雁晴雯出来,看晴雯扶宝玉去得远了,方才进了潇湘馆。早见薛姨妈迎上来笑道:“我的儿,你到哪里去了?你的衣裳都湿了。”
  我笑答:“和云妹妹去园子里看杏花去了,一时看住了,因此才回来。”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明儿要回来了。已经叫人送了信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离了贾母,我在这里果然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叫人凄惶。我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个老人的深深的牵挂,也许,这就是林若兮最最渴望的亲情吧。
  第二日,贾母方率着邢王二夫人并凤姐贾蓉媳妇回来了。一个月的奔波劳顿让各人的神色都极疲惫。然而,晚间,贾母还是把我叫到内房中细问这一个月在家的情形。
  贾母问道:“昨儿是你的生日,她们可给你做了生日没做?”我但笑不语。却听紫鹃在外头道:“回老太太的话,并没人记得林姑娘的生日,只有宝二爷记着了,在怡红院请姑娘吃了一回饭。”
  贾母面色一沉,我忙道:“小孩子做什么生日呢?家里的事也够她们忙的。是我不肯麻烦了她们,因些没告sù
  她们。”
  贾母却道:“过不过生日是一回事,她们记不记得又是一回事。”
  偏儿紫鹃又跑进来道:“老太太不知dào
  ,本来宝二爷单请我们姑娘的,叫姨太太知dào
  了,又让宝姑娘和云姑娘也去了怡红院。”
  我忙啐道:“你说什么呢?真没规矩,我和外祖母在这里说话,你又跑进来说这个。”
  贾母道:“你别骂她,她很应该告sù
  我知dào。林丫头,你不知dào
  ,虽然你肯省事不理会她们,难不成她们就消停了?不过,我听到宝玉给你做生日,我还是蛮开心的。”
  我笑道:“外祖母才回来,这些日子也乏极了。我炖了一天的人参鸡汤,服侍外祖母用了,就快歇了罢。什么话,明儿再说。”
  贾母慈爱地笑道:“好,我就知dào
  ,你是真心孝敬我的。”
  回到潇湘馆,却见薛姨妈正在收拾东西,我忙道:“干妈这是做什么呢?”薛姨妈笑道:“老太太她们回来了,我也就该去了。好歹麻烦了你这一个月,我走了,你也清静一回。”
  我忙道:“干妈哪里的话?干妈在这里一个月,饮食起居无不照顾周全,叫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盼干妈多住些日子,我也多享两天福。”
  薛姨妈笑道:“以后自然还会照顾你,难道我走了就不顾你了不成?以后,我只拿你和宝钗一样看。”
  不一时,却见宝钗来了,进屋就笑道:“妈,我们家去罢。”我笑道:“干妈可以回去,你却不能。你若走了,这府上的一片天也就塌了。”宝钗笑道上来拧我的脸道:“就知dào
  你在排场我呢!”
  我忙躲到薛姨妈身后,道:“干妈救我。”薛姨妈笑道:“好了,你妹妹和你顽笑呢,你就放手吧。”宝钗顿足道:“才住了一个月,妈就偏心了。”薛姨妈笑道:“她生得可爱,奈何?”大家不觉都笑了。
  宝钗母女走后,潇湘馆立时静了下来。紫鹃一边铺床一边道:“阿弥佗佛,好歹走了罢。我们也可以不用费神过日子了。这一个月,天天提着心提防着,累也累死了。”
  我笑道:“哪有你说的这样吓人?你自己吓自己罢。”紫鹃却直起身来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姑娘可别不信,笑里藏刀才吓人哪。”
  我也不禁黯然:我并不怕勾心斗角,也不怕阴谋算计。敌我分明之际一番争斗,虽有胜负,毕竟痛快。可是一家人虽有骨肉之亲,血缘之谊。可是还要算计离间,却更叫人心痛叫人失望。富贵荣华不是不好,可是如果要用亲情作为代价,这代价也太大了。可惜这道理,王夫人不懂,凤姐儿不懂,远在深宫的元春也不懂。她们只关心家庭的繁荣,却不关心这家里的人的命运和心情。就算是有了繁华的去处,那繁华深处的心,一定还是寂寞的,不快乐的。
  第二日,众人聚到贾母房中,别了一个月,这才大家相见,不免又一番寒喧。却见凤姐拉着李纨和宝钗的手,向探春笑道:“这一个月,辛苦你们了。”李纨笑道:“既要谢我们,就应该有个诚意,好生请我们一回罢。”凤姐笑道:“这有何难,明儿就下贴子请你们。”
  贾母却唤李纨上前道:“我知dào
  你们忙,这样大一个家交给你们,你们也操心费力的。原不应说什么,只是一件,前儿是你林妹妹的生日,如何你竟忘了呢?我在家时,天天都过,你们都记得。我走了,你们就都忘了。”
  李纨与宝钗探春冷不防贾母这样一说,都紫涨了脸,上前躬身道:“原是我们粗心。老太太责罚罢。”薛姨在一旁坐不住了,道:“不怨她们,我就住在潇湘馆,也没想着,是我的过。”贾母忙对薛姨妈笑道:“姨太太快坐。你和宝丫头原是客,如何能怨得你们。我是说三丫头她们两个。”
  我忙上前笑道:“外祖母,她们原说要给我过的。我说,外祖母不在家,过着也不没趣儿,再者,人少了,我的礼收得也就少了。倒不如等外祖母回来再这,一则有外祖母在过着有趣儿,二则,我的礼收得也多些。”
  话才说完,众人已经笑起来。贾母笑道:“很是闷了这一个月,今儿才叫林丫头让我开心了一回,你这话也不错。”
  凤姐儿凑趣道:“我身上也好些了,我来操办,如何?”贾母笑道:“还叫她们弄去。我们只等着吃席就是了。”
  我细看李纨她们。只见李纨与探春面有愧色,宝钗面带恼色。薛姨妈竟似一点恨意了。
  回到潇湘馆,只听见藕官和芳官却在那竹林边上呜呜咽咽地哭得十分悲戚,紫鹃问道:“可是你们两个哭什么呢?可是又受了谁的气不成?”
  芳官和藕官听见有人,忙过来。回道:“和我们在一处的药官死了。我们才听见消息儿,因为她素日极可人的,想起她的好处来,所以哭了。林姑娘别见怪。”
  我叹道:“这原是人之常情,我为什么要见怪?这样罢。紫鹃,你拿些钱给她们,置办些果子纸线,让她们为药官奠上一奠,也成全了她们素日的情义。”
  芳官和藕官听了,对视一下,忙跪下磕头道:“林姑娘的为人,实实的叫我们感激。我们是小丫头子,也不能说报答不报答的话。只一条,我们心里是认准了林姑娘是好人了。”
  紫鹃早已经取了两串钱来,笑道:“林姑娘当然是最好的人,还用你说?快拿去罢。只一条,你们找的地儿要僻静些,别叫那些婆子捉住了。这园子规矩是不能烧纸的。”
  藕官忙过来接了,却又转头对芳官道:“如何,我只和你说我们姑娘是极好的人,你只说不信,这回子你也信了罢。”
  芳官道:“我是听宝二爷房里的花姐姐说的,花姐姐说,宝姑娘的为人更好,心也更善。可是如今我冷眼瞧着,宝姑娘对人只是面儿上亲热,心里却冷。林姑娘呢,面上不一定亲热,心里却更是怜贫惜弱呢。”
  紫鹃笑道:“你这两个小蹄子,快些去罢。这样的话万不可说给别人知dào?你们有几条小命?叫太太知dào
  了,打了你们还撵出去呢。”
  芳官和藕官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去了。
  紫鹃叹道:“袭人这样败坏姑娘,到底是图什么呢?她以为宝姑娘嫁给宝玉一定就能容下她,让她做了姨太太不成?她也不看看赵姨娘,生了儿女,日子还过成这样!”
  我也叹道:“人各有志,如何勉强得?罢了,人活一世,心存一志,各人的心罢了。理她作什么?”
  紫鹃想了一想,又笑道:“姑娘还不知dào
  呢?原来袭人竟和姑娘是一天的生日。原本那天袭人以为宝二爷叫酒叫菜是为她过生日的,结果不是。很是怄了一阵子气。晴雯倒趁愿。又说了好些不冷不热的话呢。”
  我淡然一笑。看着窗外杆杆修竹,亭亭婆娑,道:“紫鹃,让我们看看,这个春天到底能有几多花开,几多花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