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试玉

  第二日,才起洗漱,宝玉已经来了,笑嘻嘻道。“林妹妹,昨儿我做了一个梦。”
  我笑道。“是什么样的梦,巴巴地这么早就来说这个?”
  宝玉边想边说道。“恍惚也似怡红院这样的院落,我进屋去。看见榻上卧着一个少年,长得竟与我一样的,身边儿有四五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子服侍他。那个少年也和身边的女孩子说他也梦见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少年呢。林妹妹,你说,他是不是在梦里也到了我们这里来呢?若我们两个真的见了,又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还未答话,只见玉钏儿来说王夫人唤宝玉去见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辞了去了。紫鹃笑道。“这人可不就是入了魔了?”
  我叹道。“相见争如不见,他这样清俊的一个人,如何反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时到了贾母房中,只见凤姐儿却在,因笑道。“二嫂子身上大好了?”凤姐儿向贾母转头笑道。“偏儿今日她又叫我二嫂子,我只听她叫我姐姐心里更受用些。”
  我笑道。“可是你说的,从今儿起,我只当你是我的亲姐姐,短什么只是和你要去,你可不许赖。”
  贾母喜道。“我就爱见你们这个样儿,这样很好,没的比整日里装模作样装神弄鬼的强。”
  凤姐儿笑道。“白得了这样天仙似的一个妹子,我欢喜还来不及呢,除了天上的月亮我摘不下来,别的你要什么,只管来和我说。”
  正在说笑,李纨来了,回道。“湘云昨儿夜里病着了,身上热得很。”贾母忙道。“快请了王太医来瞧瞧。这个节气容易就生病的。”
  我忙道。“我去瞧瞧罢。”贾母忙道。“你就罢了,再过了病气不是顽的。你本来就身子弱,如何使得。”凤姐忙道。“老祖宗这话很是,你要听话。病一个已经忙乱得很了,你要再病了,可不就更乱了?”
  坐了一回,回到潇湘馆,唤紫鹃,却没人答yīng
  ,再唤几声。只见雪雁笑嘻嘻进来道。“紫鹃姐姐出去见亲戚了,姑娘倒忘了?”我这才想起今日一早就让紫鹃出去到林忠那里去了。也不觉失笑。道。“可不是,我竟忘了。”
  想了一想,又道。“你去宝姑娘那里,代我去瞧史姑娘,就说本来我要去的,因为身上也不好,不得去,因此打发你去瞧瞧。让她好生养病,不要劳了神,明儿我好些了再去瞧她。”雪雁答yīng
  了去了。
  过了午饭时分,紫鹃却才回来。我笑道。“去了这么久,可见要嘱咐的话是不少的。”
  紫鹃白我一眼道。“我哪里有话嘱咐去?不过也是传的你的话罢了。因为林义媳妇要我给她描了些新鲜花样儿,这才迟了呢。只素心小丫头长得真好。那小模样儿,竟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大眼睛小翘鼻子,睫毛象把小扇子似的,真叫人爱见。”
  说着,拿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上。看时,林停回说药行的门面已经找好,正在收拾,再几日就可以开张了,药铺的名字和林忠父子商议了就叫“林记药铺”。又去见了几位在兵部任职的爷,也已经打点好。今年丰台大营的夏季防暑药已经给了。过几日就要南下采购药材去。问我可要捎什么东西回来。另,林忠打算过了清明就回庄园去。打算春种后就把挖好的池塘里蓄上水养上鱼等等。
  我笑道。“他们办得很好。三年之内无饥馁矣。”想了一想,又道。“林停走之前,你再去见他一回,告sù
  他,宁可贵些。药材也只要最好的。给丰台大营供药,出不得半点差池。再就是让林停没事去傅国舅府上多走动一回。以后自然有好处。”
  紫鹃道。“这些个国舅,听说都是些草包,只沾了皇亲的光,处处作威作福的。我们去沾这些人作什么?”
  我笑道。“你哪里知dào
  ,这个傅国舅,却是将来的相爷呢,是个有真本事的。将来的朝庭独他位高权重呢。更要领兵打仗的,你倒是想想,若是结识了他府上,可有多少生意做得?”
  紫鹃笑道。“原来姑娘有这本事,若是叫这朝庭的大官们听见了,还不都要求姑娘给他们算算前程官运呢?有了这本事,可比做生意来钱又快些。”
  我大喜道。“你这话很是,将来也许,这能帮上大忙也未可知呢。”
  紫鹃气道。“不过是顽笑话,你倒当真了?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哪能出头露面作这些事?可不是疯话?”我叹道。“今为堂中玉,他为阶下草。世事无常,常人又哪能料得?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又哪能不变呢?”
  紫鹃笑道。“你这话和我们四小姐说得近了。听入画儿说,四小姐镇日里看些佛经的书,又爱和姑子们说这个。太太老太太知dào
  了极不高兴呢。”
  我叹道。“造化弄人,奈何?”紫鹃忙道。“都是我的过,倒惹得你伤心了。快歇一会子罢。我听得你几声咳嗽,别是受了风寒,可不是顽的。”
  一时睡醒,紫鹃雪雁自来伺候梳头,只见袭人忙忙起来,也不问好,直接问着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什么?你瞧他去,你回了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大哭起来。
  我心知必定是紫鹃说了我要回苏州的话宝玉痰迷之事,却也故作不知,忙问道:“什么事?宝玉怎么了?”
  袭人哭道:“也不知紫鹃姑奶奶和他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连李嬷嬷也说不中用了。”
  紫鹃忙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dào
  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
  我忙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趁早儿去解说解说,他只怕就醒来神来了。”紫鹃忙同袭人去了怡红院。我梳了头,也忙跟着去了。
  只见贾母王夫人早已经在那里,紫鹃却跪在地下哭着解说。我才要为紫鹃讲几句话。宝玉早已经从里间出来,一把拉住紫鹃。贾母还道是紫鹃得罪了宝玉,忙叫宝玉打紫鹃几下出气。宝玉却哭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贾母忙问清缘故,叹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眼见王夫人面色大怒。贾母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的,又知dào
  他是有个呆根子,平白地哄他作什么?”
  薛姨妈道:“宝玉本来就心实,可巧儿这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们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姐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喇喇地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就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的。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只管放心,吃一两剂药也就好了。”
  正说着,林之孝家的来探,下人报时,宝玉早听到一个“林”字,便闹道:“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们来了,快打出去罢!”
  贾母忙道:“打出去打出去,你放心。林家的人都没了,再没人来接她的,你只放心罢。”宝玉一眼又看见什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西洋船模型,又指着道:“那不是接她们的船来了?”
  袭人忙取下来,宝玉伸手要来,便掖在床上的被里。笑道:“可去不成了罢?”却又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大夫过来,我们都躲到里间,贾母却端坐宝玉身边,看王太医诊脉。王太医诊了一回道:“不妨事,不过是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至致。煎两服药吃了就好了。”
  贾母忙命人按方将药煎了让宝玉吃了,果见宝玉安静了许多。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回去,只说她一去了就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遣来潇湘馆。
  贾母因对我说道:“今日你舅母很不高兴。宝玉又病了。你竟也不用瞧去。过几日宝玉好了再瞧罢。不过,可见宝玉这孩子是心实的,听见你要走,就这么着了。我也放心了。年下去宫里见我们家娘娘时,娘娘也隐隐约约地提了宝玉的亲事。竟似是宝丫头无疑。想必是二太太的缘故。只怕还有薛姨妈也未可知。我只推你舅舅不在家,还要听你舅舅的主意。她们才不提了。你舅舅心中是很中意你的。你且放心。”
  我垂泪道:“总是我的不是,让外祖母还要操这些心。真是不孝。”
  贾母也不觉滴泪道:“我所疼者,唯有你母。可惜她命薄,竟先我去了。只余下你,也是可怜,那样小就无父无母了。我不疼你,却又疼谁去。若是你母亲还在,我又哪里用得着操这心。任得她们闹去,我也是不管的。”
  我拿了帕子为贾母试泪道:“外祖母放心,玉儿已经长大了,虽然是个女儿家,可是心里头也是个有担当的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变故,自然一切有我。我母亲应该尽的孝,我一并儿也替她尽到。总之,不会辜负了这些年祖母对我的疼爱。”
  回去之后,自然遣雪雁一日几次去宝玉处探看。我自己却也不去了。湘云的病却已愈了。天天去怡红院瞧去。自然也来潇湘馆向我形容宝玉的模样儿,又笑道:“我也学了让他自己瞧,他的笑得了不得。原来他自己竟也是不知dào
  的。”
  我想了一想,问:“宝姐姐可瞧他去?”
  湘云道:“这是自然,不但是她,还有薛姨妈和琴妹妹,都去的。开始时,看了只是叹气。这几日才好些了。”雪雁看了却回来道:“紫鹃姐姐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无论何时,宝二爷只要惊时,必得见紫鹃安慰才罢。这些日子,紫鹃姐姐竟未睡上一个囫囵觉!”
  我道:“她闯的祸,自然要她自己去辛苦弥补弥补。等她回来,让她好生歇上两天也就是了。”
  又过三四日,紫鹃才回到潇湘馆。我自把琥珀遣回服侍贾母不提。夜间各自安卧之时,紫鹃方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这样闹起来。我倒是放了心。”
  见我不答话。紫鹃又似自言自语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了,别的容易,最难得是从小儿一块儿长大,脾气性情都摸得着。”
  我啐道:“劳乏了这些日子,不说趁早儿歇了,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谁是知冷知热的人?趁早儿趁着老太太还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只怕就耽误了。别的王孙公子虽多,又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又讲究娘家地位身份,象姑娘这样的人,老太太在还好些,老太太若没了,也只能凭人欺负了。这几日眼看宝姑娘在这家里已经管家主事的了。我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又听太太屋里玉钏儿说,宫里的娘娘似乎也愿意宝玉娶了宝姑娘呢。所以,才试试宝玉的心思。我想着,老太太,太太,连上宫里的娘娘都是极疼宝玉的,自然也不愿太违了宝玉的意。如今宝玉这样,她们也就应该都明白了才是。我就是辛苦些,也值得。”
  我叹道:“我知dào
  你是为了我。我明白你的心,也领你的情。一切早已注定。我倒不是愁这个。我只愁大厦将倾时的生计呢。我告sù
  你一句话,再精明的打算和计较,或者一时可以奏效,却绝对不及真zhèng
  的情意相洽。比如前程比如买卖甚或婚姻,可以用手段经营打算,情义却是绝不能经营的。宝姐姐事事聪明,唯独看不破这一层。我愁什么?再者,富贵繁华将尽时,这些人又是个什么样的景况还两说着呢。”
  紫鹃道:“姑娘的话,我虽不是很懂,也些许明白些意思儿。这就是俗话儿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了。”我笑道:“你很明白,也许是林停说给你的。”紫鹃啐道:“林停如何和我说这话?你又混说。我不理你了,好歹我睡个好觉吧。这几日,困得惨了。”
  一时,紫鹃沉沉睡去了。我却辗转反侧,一时不得好睡,一时想起穿越前的生活,一时又想起自己从未有印象的父母,一时又想起这个时代的种种事情,一时又盘算将来的变故对应之策,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