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元宵

  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宁荣两府早已经各色齐备。已经换了对联,贴了门神。新油了桃符。从大门开仪至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的朱红灯笼,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各房也已经收拾得焕然一新,从帐幔到窗纸处处皆新。小丫头子们也欢天喜地地得了新衣,新崭崭地叠好了放在枕头边上,预备着初一好穿。
  第二日却由贾母等到有诰封者,按品级着了朝服,去宫中朝贺。回来便去宁府的贾氏祠堂去祭祀祖宗。我因是外人不得进,只是在自己房中读书,或坐或卧,只听得远远有细乐声传来。
  雪雁不忿道:“我们在苏州时也一般这样的热闹。就不让我们瞧,又打什么紧?”紫鹃笑道:“你在这里嚼什么蛆?规矩就是这样的。宝姑娘,琴姑娘,两了李姑娘还有邢姑娘不都是如此?你这话叫这府上的人听见,不定又生出多少闲话来呢。你小孩子气不要紧,没的给姑娘添不是。”
  我笑道:“紫鹃这话很是。今儿也没什么事。索性叫雪雁别的地方顽去,没的在这里,我又不得清静地看一会儿书。”
  雪雁巴不得这么一声儿,早已一阵风似地去了。我和紫鹃不由相视一笑。紫鹃才要张嘴,我笑着摆手止道:“你不用说,我知dào
  你是想劝我。你也不用劝。我并不难过。”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并不是故作姿态。只是我很知dào
  自己已经是个无父无母之人。虽可怜,可是命还不算太坏。还有外祖母的疼爱和你们的照料。我就已经很知足了。看着别人家热闹,自己心里也替他们热闹。不也是好的?”
  紫鹃笑道:“你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最怕你触景生情。心里又难过了。”
  正说着,只见晴雯笑嘻嘻走来道:“我们二爷让我告sù
  姑娘一声儿,他和老太太就快回来了。也并不在那边吃饭。上房的年夜饭早已经准bèi
  好了,二爷回来了,就来陪姑娘一起过去呢。”
  我笑道:“你今儿打扮得好。比年画上的还好kàn。难为你跑了来告sù
  我。紫鹃,快拿些钱来给她。”晴雯笑道:“我不要钱。”紫鹃早将一串钱放到晴雯手里,笑道:“你以为我不知dào?前儿和她们几个打牌,你输了,就恼了。吵了那一阵子。打量我不知dào?这串钱也够你输上几回的了。姑娘赏你,你还有推辞的理?”
  晴雯啐道:“大年下的,你又来咒我,难道我竟是赢不得的?”一手接了,向我致谢自去了。
  一时宝玉已经来了,穿着极精致的新衣,越发衬得人神采飞扬。宝玉一进门就觑着我的脸,问:“今儿身上可好?我实在太忙,所以不得来看妹妹。”又看紫鹃,紫鹃笑着摇头儿。我笑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打什么哑谜不成?我今儿身上很好,你也不用挂心。”
  宝玉这才笑道:“老太太已经回来了,叫我们就过去呢。”
  我问:“宝姐姐琴妹妹她们可来?”宝玉答道:“她们不来,她们自和薛大哥,薛二哥和姨妈自己一处过年。李婶和两个女儿和邢妹妹倒是去的。”
  及至到了贾母上房,只见贾府上下人等早已经男一起女一起,给贾母行礼。贾母自坐在上房受礼,地下火盆内焚着松柏香,房内又点着比平日多一倍的蜡烛,照得屋子如同白昼一般。从各房的主子到下人,皆打扮得花团锦簇,处处笑语,处处爆竹声声,真是好个繁华景色。
  这已经是我在贾府的第二个春节了。眼看合府上下几百人在一处欢聚过年,想想自己从小儿自己一个人的冷清,竟是恍若隔世。这也是我穿到这个时空来的最大的安慰吧。
  除了贾政在外办差不得回来,由贾敬贾赦等自率了府中子第来拜,女的自由邢王二夫人领了女眷来拜。然后是府上的男妇丫头小子们各按差役来行礼。贾母高兴得满面红光,众人亦各自相贺,除夕宴上一番热闹不提。
  第二日初一,贾母等人又进宫朝贺,兼贺元春的千秋。而外头各府来贺节的人亦是络绎不绝,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又要到其他有来往的府上去拜年,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贾母却是所有来贺节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说话取便,自带了我们姐妹并宝玉赶围棋抹牌取乐。
  宝玉忙中偷闲,向我悄声儿道:“弘皙王爷叫人送了荷包对联来,那对联是他亲自写的。荷包却是专给我的。”我啐他道:“说了多少回,你只当你耳边风。朝庭最忌大臣与各府王爷私自交往,将来对景儿有一日,还不定生出多少祸事来呢。”
  宝玉讪讪地收了,道:“弘皙王爷府上的人多了去了,难道独只有我不成?他既送了来,我竟不收?”
  我正要说,只见宝钗喜气盈盈道:“明儿就是元宵,我们先时作的那些灯谜儿可挂出来不曾?你那贵妃姐姐也说我们做得好呢。”
  宝玉喜道:“你哪里听来的?我倒不知dào。”宝钗笑道:“我也不过是听姨妈说了这么一句儿。”
  我轻轻一笑,道:“明儿自然就知dào
  了,却在这里费这个心做什么?”宝钗看看我,也轻笑了。
  第二日却是元宵节,这边贾母花厅之上早摆了十来席。厅上点缀着若干盆景和新鲜花卉。上面却设一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样样俱全。却是贾母之位。下面又设两席,是薛姨妈李婶之位。再榻旁有一精致小高桌,设四座。贾母命我和宝玉,宝琴并湘云坐了。再下面是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纨。宝钗,李纹,李琦和邢岫烟自在别桌上安坐了。
  贾母笑道:“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吧。”又命琥珀坐在榻上,用美人拳捶腿。每上一果一馔,喜则尝一尝,撤了放在我们的席上。算是我们四人陪了贾母一席坐。眼见王夫人眼色中隐有不愉之色,却也仍然笑声寒喧,依桌次相劝。可见这贾府的主妇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在贾母的眼中,这是她最开心最乐见的场景吧。无论是否暗藏涌流,面儿上一样热闹锦绣。若她如我一样,明知将来的凄凉结局,此时此该,又会是如何的心情呢?我又应如何努力,尽lì
  去维护好她的晚景和晚景的心情呢?酒过三旬,戏也已经开始。小红的母亲林之孝家的又指挥人挹了大笸箩的新制铜钱来放在当地,预备贾母赏钱。贾母看到精彩处,说一声“赏”,贾琏就命小厮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更是大乐。
  一时,贾珍又率贾琏贾蓉等来向贾母劝酒。贾母笑道:“你们去吧,她们倒便宜此。”说了,贾珍等方退出去。湘云笑对宝玉道:“你也劝去。”宝玉果然要了一壶暖酒,先给贾母斟了一杯。贾母笑道:“你再倒,每人都斟上一杯儿。大家都要干了这一杯。”
  宝玉便从李婶薛姨妈倒起,到了我跟前,宝玉笑道:“你身子弱,吃不得酒,我替你喝。”我笑着拿起杯来,放到宝玉唇边,他一气儿饮了。我笑道:“多谢。”
  挨着快到宝钗了,贾母道:“宝玉,别吃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宝钗一笑,却自饮了,也不答话,自坐了。探春笑道:“我偏儿也叫你替。”宝玉笑着端起她那盅自饮了。
  一时上了元宵来,贾母便命叫小戏子们也吃些东西去。便有婆子带了两个常在府上走的两个女先儿上来。凤姐儿忙命她们坐了。又问贾母要听什么书?贾母因问薛李二人,他二人都道:“不拘什么都是好的。”
  贾母便道:“说个新的听罢。”女先儿就笑道:“正有一个新的。名字就叫<<凤求凰>>。”贾母道:“名字却好,你先说说故事意思儿,若好了你再说。”
  女先儿说道:“这书上说的是残唐时候的事儿,说的是一个王府的公子,名字叫做王熙凤。”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那女先儿道:“这是我们二奶奶的名字,你少混说。”女先儿忙起身笑道:“我们该死了,不知这是二奶奶的讳。”
  凤姐儿笑道:“怕什么的,你们只管说,这天底下重名重姓的多着呢。”那女先儿重又坐了,道:“这王公子一次出门,遇见了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一个千金小姐,叫做李雏鸾。”
  贾母忙道:“怪道叫凤求凰。我知dào
  了,必是这王公子看上了这李家的小姐。”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书。”贾母笑道:“你们那书一个套子,左不过是才子遇佳人的事儿。最是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那样不堪。只见了一个清俊的男子,便什么也忘记了,只管谈起情来。其实这是编书的人乱编了来抵毁官宦世家的。这世家的小姐哪一个不是老妈子丫头一大群跟前。你们倒也白想想,这些人是做什么?再者说,这千金小姐又岂是外间男子能轻易见着的?”
  众人听了笑道:“老太太这样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我也笑,若是她老人家知dào
  将来的婚姻模式,是男女自由恋爱,更有网络婚姻,她岂不吓坏了呢?
  只听凤姐儿笑道:“罢罢罢,酒也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一润嗓子再吧。这一回就叫<<掰谎记>>,说的是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老祖宗先让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一回戏,再从昨朝话言说起如何?”
  未曾说完,众人已经笑倒。两上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我们连吃饭的地儿也没有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这里还有外人,不比平常。”
  凤姐儿笑道:“二十四孝里原有个斑衣戏彩。她们不能来戏彩博老太太高兴儿,还不让我来?我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儿,多吃一点子酒,大家欢喜应该谢我才是,难道谁还来笑话我不成?”
  贾母笑道:“可是这几日没得好好笑一回,亏得她我才笑得痛快了。我再吃一盅。”又命宝玉:“敬你凤姐姐一盅。”宝玉笑着倒了一杯酒递给凤姐,凤姐笑饮了。又道:“天也不早的了,明儿再顽吧。”
  贾母道:“怪道得身上寒浸浸起来,既如此,咱们就把烟火放了就散了吧。”一时众人都来到廊下,只见廊下挂着数十盏宫灯,上头写着各人写的灯谜儿。一时间,早有小厮放起了烟花。但见夜空中烟花灿烂如梦,极之绚丽。眼看四处火树银花,心中一点温暖又点悲凉。众人皆愉悦,我自独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