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计议
我一笑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最爱菊花这种精神气儿,特特地种了这一些儿。本来想种几本绿菊的,竟是没有找到。明年春上你若寻着了,千万送我几棵。”
宝玉答yīng
着,待要进屋,只听窗下的鹦鹉说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和宝玉不觉都笑了,宝玉瞅着我道:“人既清雅,养个鸟儿也是不俗的了!好妹妹,你是怎么都它的,明儿我也养一个,也教它些诗罢?”
我笑道:“不比先生教你作文更难!就是有了鸟儿,只怕你也没那时间和精神呢。”
宝玉把脸凑到我脸上,问:“好妹妹,竟是笑话我连个鹦鹉都不如?你倒是有空也教教我,看看到底是哪个更聪明些儿?”
我笑着只是推他。紫鹃忙着打了热水让鸳鸯洗了脸,又打开梳妆匣子让鸳鸯妆扮了,她自给鸳鸯梳头。见宝玉只是闹,忍不住笑道:“宝二爷,你竟是和个扁毛畜牲比起聪明来了!若是叫老爷听见了,才教好呢!”
我坐到鸳鸯身旁儿,慢慢道:“鸳鸯姐姐,此事一时虽然过去了,可是以后总要留心些儿才好。大老爷这个人这次让老太太挡了回去,心中必然恨极。日后终要提防的。终是要想个妥善的法子才好。”
鸳鸯咬牙道:“大不了是个死罢了!再不就是作了姑子,还落得一身干净呢!”宝玉一声长叹,却也无话可说。我劝道:“你也不必如此。凡事早作计议,胜过到了欲哭无泪。不说有老太太庇护着,再说,还有我们呢。”
紫鹃笑道:“就是的,可是别再说那些狠话。先听听我们姑娘说说才是正经呢。”
我微笑着对鸳鸯道:“鸳鸯姐姐,抽个空儿,我和宝玉自会求了老太太竟是出了你的奴籍。也不必叫别人知dào。这样,你就不再是这家的奴才,自由之身自可随意去得。大老爷也奈何不得你。若你担心你的父母兄弟,索性把他们的奴籍去了也使得,老太太未必就不同意的。如此,大老爷也没有把柄可以牵制着你的了。到时,或者寻个正经人家,或者自寻个地方落脚。我们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至于看着你自己为难不管不问的。”
宝玉点头道:“此话很是。老太太最是个怜贫异弱的。再者又极疼你,求她再没有不准的。就是钱,也容易。我书房那里我存着四五百两银子呢,袭人也不知dào
的。”
鸳鸯听道,立kè
跪下哭道:“林姑娘,宝二爷。你们这样的心地,真是叫我一死也不能报答你们的心!”
我忙扶起她道:“好姐姐,快别这么说。在我心里,你和紫鹃一样,都是我要好的姐妹。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和宝玉。”鸳鸯点头应了。我又说道:“这会子,怕是大太太已经走了。你的事老太太自然也处理完了。不过是老太太又花几千两银子再买个人罢了。你且回去,要不,老太太也悬心。”
紫鹃自送了鸳鸯去了。
我回身看时,宝玉早已歪在我的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不觉脸红了,拧了身子,自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嗔道:“看什么呢?”
宝玉笑道:“你这样的人物,竟又是这样的心肠!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家中的三个姐妹,对下人虽也极好,终是不忘主子的身份,还是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儿。总不及你,对紫鹃鸳鸯这些人,竟是真心待她们好。也只有你这样的心肠才写得那样的诗来,竟是不见一点儿俗气的。”
我笑道:“倒是叫宝哥哥夸奖了,我实不敢当的。我只是觉得诸如紫鹃鸳鸯这些女子,都是极清丽极出色的。我和探春这些人,若不是主子的身份,未必就及得上她们呢!自然应该能照料的就照料她们,也不枉相处一回的情分罢了。”
想了一想,我又道:“你那三妹妹,是极聪明的。你看她今儿替太太说的几句话儿,只怕太太就很见情呢。”
宝玉道:“她对太太原是极孝顺的,比我还强些。对我也极好,总是做些鞋袜的给我,讲究得很。有一回,让赵姨娘知dào
了,对她好一阵子抱怨,气得她还哭了呢。没办法,我只好出去买了一些泥人儿什么的送了她玩,她喜欢得什么似的。”
我道:“眼见的你们是哥哥妹妹了,有了好东西只带给她。我却不见一个呢。上一回,去她那里看见了一个胶泥做的小人儿,极精致的。想要来看一天她也不肯,宝贝得什么似的。原来是你送给她的。”
宝玉忙道:“你也喜欢这个?我竟不知dào。既如此,我明儿就去买一车来送给你如何?上回我还看见了一个整竹根子抠的香盒儿,想必你也喜欢的,明天买了就给你送来如何?”
我笑道:“如此,那就多谢邮。你买了回来,我就做个玫瑰粥儿给你吃,如何?”
正说着呢,贾母房中的小丫头子来请说:“老太太说姑娘们说个话儿才热闹,如何都走了?叫还回去呢。”
我和宝玉忙应了,自往贾母处而来。及至到了贾母房中,贾母,凤姐儿,薛姨妈,王夫人已经在牌桌子那里坐着,正打牌呢。鸳鸯却在贾母下手边儿上坐着。凤姐儿正笑道:“哎呀,你们姐妹倒是知文识字的,可有会算命的没有?”
探春笑道:“你不说打点精神赢老太太一点钱,又想算命做什么?”
凤姐儿笑道:“我正要算算今儿能输多少呢?你们没看见?场子还没上,左右已经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笑起来。贾母笑道:“偏你这个小油嘴子,今儿定要赢了你去呢。鸳鸯,姨太太眼神也不好,你也帮她看着。”王夫人笑道:“我的眼也花了,竟是三姑娘来帮我看着些儿吧。”探春忙笑应了。自坐到王夫人一边去。
这里,宝钗却微笑点头,说道:“妹妹这几日可大好了?”
我忙笑道:“可是呢,还未曾谢过宝姐姐,你叫人送来的燕窝粥儿,我每天都吃,觉得很好。”宝钗笑道:“何用谢,你既觉得好,明儿再叫人送些来。”宝玉听到忙说:“这倒不必了,我已经和凤姐姐说了,送了东西给林妹妹呢。”
宝钗面色一冷,又笑道:“既然宝兄弟已经打点得极好,我倒是多事了。”
宝玉待要说什么,只听那牌桌子上的人大笑起来。原来是凤姐儿输了钱,却不肯拿钱,鸳鸯便不肯发牌。贾母道:“你们把她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凤姐儿笑道:“好祖宗,赏我吧,我照数儿给就是了。”
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罢了。”凤姐听了,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的手道:“姨妈瞧瞧,这个小匣子里,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不到一个时辰,那里头的钱也招手叫它进去了。只等这一吊钱叫进去了,老太太的气平了,又有正经差使叫我做去了!”话未说完,众人已经笑了。偏儿有平儿怕钱不够,又叫人送来一吊钱。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这里,叫匣子里的钱费事,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匣子里的钱省些心罢。”
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道:“你快撕她的嘴。”
宝玉笑道:“也亏了凤姐姐,也只得她能叫老太太痛乐一回罢了。”我点头道:“她是尽自聪明的人,虽然厉害些,可是待老太太心却是孝敬的。就只这一点,日后就断不会没有下场去的。”
宝钗在旁听见了,奇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一惊,警觉方才失言了,宝钗也是个极灵秀的人儿,她听了这话哪有不起疑的?忙掩饰道:“我是说,凤姐姐若是个男子,未必就不能成了大事呢?”
宝钗点头道:“此话也有道理。凤姐姐有心思能主事,虽说行事未免简断,可是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宝玉道:“还有平儿,也亏了有她,在一旁儿帮衬着。”
正说着,只见宝钗房里的丫头悄悄走到她身边儿耳语了一回,宝钗立时色变,告辞道:“家里有事,我先回去了。”匆匆去了。宝玉问:“看她的样子,必是大事,极少见她这样神色张皇的。”我笑道:“你若是关心,何不随了她去瞧瞧?依我看,必是她哥哥的事儿,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了呢!”
宝玉唉哟一声道:“薛大哥原说约我去赖大家戏去的,还说柳湘莲也去。我原是因为鸳鸯就不曾去得,别是薛大哥见柳湘莲生得好,又生出事来了吧?”
我啐道:“你们这些的乱事儿,别教我听见。我告sù
你,没事少和你薛大哥在一处罢,现在如今他虽是皇商,有钱有势的,若不收敛着些儿,只怕将来连命也难保呢!”
宝玉拧眉想了一阵子,毕竟不放心,还是匆匆去了。紫鹃道:“别是真的有事吧?”我道:“你且放心,还不到出事的时候儿呢。现在还是小事,大事毕竟在后头呢。”
一直用了晚饭,宝玉还不曾回来。我在贾母房中坐着陪她说话儿,鸳鸯正在绣着贾母的过年穿的衣裳儿。紫鹃不免去帮她。房中只我和贾母两人了。
贾母叹道:“可怜鸳鸯这孩子了!这样的人物性情儿,就是平常大户人家的女儿也难及的。命却平常。”我笑道:“她能在老太太身边,命就不算差了。我看,外祖母是极疼她的,和我们是差不多的。”
贾母笑道:“我护得她一时,还能护她一辈子不成?你大舅舅的禀性我知dào
,一向是有仇必报的。只怕鸳鸯的日子以后不好过呢。”
我笑道:“这有何难?外祖母果然疼她,叫凤姐姐悄悄把她的奴籍消了,还她一个自由身,将来哪里去不得?大舅舅本事再大,还能怎样?只这事必得做得严密,若跑了消息儿,鸳鸯还是不得脱身的。”
贾母一把拉了我的手道:“你这话极是!就是这么着。明儿我就叫凤丫头来做这件事。她做事我还是放心的。”我笑道:“也是外祖母一片菩萨心肠呢,鸳鸯也是个有福的。”
房里的鸳鸯紫鹃早已经听见,鸳鸯忙出来跪在贾母身边,泣道:“老太太的慈悲心肠,鸳鸯无以为报,只得尽我的心,好生伺候老太太罢了。”贾母笑道:“你还是谢林丫头罢,若不是她,我也想不出这法儿来。”鸳鸯又来向我磕头,我忙扶了。笑道:“何用多礼?天不早了,你扶侍老太太早些歇了罢。我也要去了。”
携了紫鹃告辞出来,天上竟是一轮满月,竟已经是十月十五了。漫天的清辉洒满园子,我叹道:“可怜最是天上月,只关离合不关情。”紫鹃笑道:“姑娘为鸳鸯才做了这样的一件大好事,为甚么又生出这些感叹来?”我说:“鸳鸯的命是极苦的,我好歹做一点事情帮她一些。毕竟她将来如何还没法儿说呢。我想着,抽个空儿,我也把你的籍去了,就随了我的姓,叫林紫鹃,如何?也是个极好听的名字儿。”
紫鹃喃喃道:“林紫鹃?啊呀,就是它罢。我终于也有个姓了。”
月光如水,照在我和紫鹃身上,投下袅娜的纤影。风移叶落,我和紫鹃相携的手却是极温暖的。月色下花颜如玉,浸在淡淡的菊香中,如幻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