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英雄生来皆忧患

  西州,江国。
  王都江陵城外,风雷阁上。
  江卧龙皓首苍髯,一袭赤红金丝蟒龙袍。坐卧于风雷阁顶。手抚一张古琴挥弹。
  咚咚咚噔,咚咚咚噔,轰轰轰轰……
  似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无边江浪拍天挟风行雷。
  山奔海立,挟风行雷。
  天下十大名琴之江国奔雷。
  一曲弹罢,江卧龙捋须抬首,望向阁内锦画。
  锦画之中,俊美少年,青袍白裘。登山而望天涯,身侧黄花凋零飘落化作点点,天边飞鸟远去渐逝于行云。本是一派冬日萧瑟之景,却让那如仙少年嘴角的浅笑,带出了另一番风情。
  江卧龙叹而起身,凭阑远眺。一时惆怅道:
  “
  少年郎,天涯望。鹧鸪飞尽谢花黄,何惜来日长。
  断金掌,出龙骧。奔雷声里两鬓霜,空老在西江。”
  西江钓叟,江卧龙此首《长相思·少年郎》为江落雁所记。后收录于东朝诗集《朝花夕拾》之中。
  江落雁,西州第一美人。与南州第一美人,谢沉鱼齐名。
  沉鱼落雁之美,不过此二人耳。
  江落雁的美不似柔美、娇美、灵美等寻常女子之美,而是介乎于英美之上的一股神美。
  江落雁两侧青丝拢在头后,衬出修长雪白的鹅颈。金丝朱披雁翎甲,截江宝剑火犀靴。花容玉貌的俏脸上,凤目清辉。自凝出一股神美之色。
  江落雁于江卧龙身后微微错愕,一向智珠在握,不为世事所扰的祖父。今日忽作悲词,便是因锦画之中那俊美如仙的少年么?
  梦入神机东方玄,半亦为人半为仙。
  祖父曾道他是千古兵家东方氏之后,是住在东海连天岛上不老不死的仙人。梦里更有神仙相授机宜……世间怎会有这般神人?那岂不是可比乾朝浒国仙师木道人了?
  即是得道修仙之人又如何要去东燕?我江国才是道仙福地啊……
  江落雁看着落日楼头,英雄迟暮的江卧龙背影,笑言安慰道:
  “祖父何故生悲啊!想我江国坐拥西州大半江土,今又与渝国修好,共治西州。以西江为天堑,远离四州烽火。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西州可谓神州乐土。便是终老于西江,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江卧龙微微摇首,转身向楼下行去,叹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我老了,这张奔雷便送予你了。”
  江卧龙心中也叹。
  ‘想我江氏一脉,族人子弟众多,竟无一人能得老夫衣钵。便是这女娃,亦非算是金玉良材啊。唉!’
  正如江落雁所言,除去西州,其余四州诸国,多有陷于烽火之中。
  东朝十九年,冬月。
  晋国十八万大军由晋王鹰犬,‘鹰目’李瞰与‘獒犬’薛蛮各率一路西进。连破北地、安定二郡,宛如两柄牛耳尖刀,狠狠插进了濡国的心腹。
  濡国大将军慕容元阳连战连败,濡国大都督朱鸿飞战死天水。
  濡国大将军慕容元阳无奈,只得归兵一处。死守汉阳城。汉阳若破,则濡国东面三郡俱失。王都武威,岌岌可危。
  晋国大都督李瞰率步骑六万,自阿阳向西。晋国大将军薛蛮领兵五万,弃天水向北。夹击汉阳城。
  濡国大将军慕容元阳身负重伤,胞弟慕容元明战死城外。濡国丞相陌青书长子陌可敌战死城头。濡国王都武威城内,罢市巷哭,数日不绝。白幡接天,天日无光。
  汉阳一战不过月余,晋濡两国便死伤了十余万人。汉阳城,残破不堪,满目疮痍。城下血漫焦土,尸横遍野。
  濡王遣使求和,晋王本不欲允之。复下命李瞰、薛蛮二人一鼓作气,打下濡国王都武威。
  然,二人谏言晋王,宋赵两国战事已了。今二人引大军在外,王都晋阳兵力空虚。若生变故,则恐回援不及,届时悔之晚矣。
  晋王心道是极,自身安危是大。是故,允濡王求和。准濡国以赤金十万赎回北地,晋国则占据安定一郡。之后,便急命李瞰、薛蛮二人速速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北疆,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
  牧童唱的是平日里的敕勒川下。
  抬首看看那敕勒川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便知晓这里的冬日该是多么难熬。
  现下便是敕勒川的寒冬腊月,一场大雪,连牛羊都能冻死。这个时节多数的柔然人都不能出外劳作,只能躲在厚厚的毡房中生火取暖。
  木骨吐魂立在高台之上,手扶木栏。这高台还是右贤王禄英东,学那些五州人搭的,真是不错。如此便可看得更远,离太阳神更近一些。
  北疆柔然六十余个部族,此时集结于敕勒川下的便有五十余部。
  各族族长与族内勇武之士领马,与一众铁甲铁马的骑士位列在前。十余万人马恍如一片杂色的草毯,铺开在敕勒川下,一眼望不到边际。
  木骨吐魂年逾六旬,跛足、独目。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头顶纹绘着歌颂太阳神的图腾,脸上褶皱,深如沟壑。
  这名身残枯瘦的老人,在以强者为尊的柔然人心中,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地位。他是柔然人的骄傲,是太阳神的儿子。
  木骨吐魂炼气提声,于寒风中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这风,冷嘛?”
  高台之下有人喊冷,有人喊不冷,有人默然不语,更多的是阵阵的嘈杂哄笑之声。
  木骨吐魂脱下皮袄,赤膊上身,展开双臂。用嶙峋瘦骨,伤痕累累的胸膛,去拥抱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
  继而炼气提声,高声喝道:
  “风,是我们柔然儿郎的衣裳!
  我们,是风驰鸟赴,倏来忽往的风鸟,是驾风击空,一身铁骨的鹞子。
  我们,是太阳神的后裔。凡有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土地。
  五州人不给,我们就去杀!就去抢!”
  木骨吐魂攥紧拳头,仅余的那只独目之中闪烁着慑人的凶光。
  “我要你们像疾风一样出发,给他们带去太阳神的愤怒!
  去吧!拿回我们的东西!
  去吧!拿回我们的土地!
  你们!所向无敌!”
  木骨吐魂挥起臂膀,甩向天边,甩向南方,那是北州的方向,那是雍国的方向。
  喔喔喔喔喔喔……
  呜呜呜呜呜呜……
  柔然人狂野的呼嚎,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远去,敕勒川似放出了一群择人而噬的凶禽。
  可汗的王帐之中,木骨吐魂披着皮袄,坐在覆满毛裘的条铺上。盯着身前火塘中跳动不休的火焰出神。
  只着薄纱,春光尽泄的侍女与雍容华贵的可敦(可汗王后)都不能引来木骨吐魂的侧目。
  尚不满十岁的木骨图从旁问道:
  “阿布,为何不等来年春暖再去打那些五州人啊?”
  木骨吐魂挥手屏退帐内诸人。便是木骨吐魂的可敦,木骨图的额及也退了出去。
  木骨吐魂依旧盯着火塘中的火苗淡淡道:
  “人太多了,没有那么多食物。”
  木骨图一张小脸惊望着木骨吐魂。想不到此次竟是由于过冬的食物不够才发动的战争。
  “可明明还有那许多的牛羊……”
  木骨图自己问到一半便也问不下去了。
  木骨吐魂用仅余德独目,望着自己的小儿子,笑而接道:
  “是啊,吃完牛羊,来年又怎么过活呢?”
  木骨图虽年幼,心中却已明了木骨吐魂此举的用意,只是不愿相信。
  木骨吐魂摇了摇首,枯瘦的手指,指向南方。那是雁门关的方向。
  “你以为我在蒙骗他们?不,他们人人都晓得,南下只有两条路。要么杀进关内,要么死在关外!”
  木骨图面色惨白,急急问道:
  “阿布,我们会胜的对不对?会胜的对不对?”
  木骨吐魂的独目之中,有着不为人察的悲意。慢慢晃首道:
  “多半是……胜不了的吧……”
  木骨图急的哭了出来,大喊道:
  “阿布,快派人叫木骨雄回来啊!叫他回来啊!他还不够年纪,不够年纪啊!阿布!”
  木骨吐魂怒而喝道:
  “住口!木骨雄已过马背之高,他是我木骨吐魂的儿子,更是柔然的勇士!”
  木骨图被喝的不敢再言,只在一旁流泪凝噎。
  木骨吐魂心中烦闷,挥手驱赶道:
  “去寻你的额及(母亲),与她一起为你的阿哈(兄弟)祈福,为我们南下的柔然儿郎们祈福。”
  北州,雍国。
  雍国国师公羊策,亲领步骑大军合计六万。已过了武泉,正向雁门关方向行进。
  公羊策所率一万轻骑,二万铁骑,三万步卫。其中更藏了八千由公羊策炼丹喂出来的,《天下奇兵录》中的奇兵——紫丹奴。
  《天下奇兵录》中,紫丹奴卷有记。
  ‘择气血充盈之士,服天殇紫丹。所幸不死,则成丹奴。肤色绛紫,有死无伤。臂生千斤之力。可徒手生撕虎豹。
  然,此丹太过霸道,服者,十人存半。活者,阳寿不过十载之数。’
  由此可想而知,要得这八千紫丹奴,至少要先死上八千壮卒。而活命者,也仅有不到十年寿数。
  天殇紫丹果不负天殇之名,此丹可谓之毒丹。而炼制这毒丹之人,则正是雍国的龙冠国师,公羊策。或许此刻该称其为龙冠毒士。
  大军之中,一座八抬羊首辇,外罩玄黄八卦帐。八名身高过丈的紫面巨卒抬此大辇,山高水低,如履平地。
  大辇左右两侧,各有铁骑执旌旗。
  左侧上书,大雍国师。
  右侧上书,龙冠公羊。
  六万大军,浩浩荡荡,人马皆着玄色铠甲。行走于官道之上,宛若一杆墨色长枪。直直向雁门关方向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