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逆天
如今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他低头,把束起的长发撩在身前,然后拿起膝上的一条紫色绸带,绑在眼上,动作优雅,仪态撩人。
蒙住眼睛的他,即使失去了顾盼神飞之感,却更加有仙人之气。
他并未因为眼睛的问题而懊恼痛苦,反而极度悠闲,勾起嘴角道:“与天斗又何妨?”
梁子尘就这样静静的坐在盛开的丁香花下,风沙沙的吹过,吹起他眼上紫色的绸带和淡紫的衣袂,膝上是花色奇特的名贵的猫。
画面美得妖异。
梁子芥仔细回想,依旧不记得那猫叫什么,太多的猫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因为梁子尘的癖好便是养猫和种花。
紫色的丁香花开满了整个梁府,一只黑白斑驳的猫用爪子拨弄着落地的丁香花,把那花碾的支离破碎。
梁子芥站在盛开的丁香花丛中静静的看着丁香树下的梁子尘,她身上的昂贵绫罗绸缎和环佩在风中瑟瑟发抖,头上的金色步摇就像她的内心一样,跌宕起伏。
思绪万分,最后化成一句叹息,梁子芥转身离开。
梁子尘好似听见了梁子芥离开的声音,他转头看向梁子芥离开的方向,即使他什么也看不到。
“为什么要追逐那些不真实的东西呢?财富,地位,名誉……家族,与我何关?”梁子尘说道,他不能明白梁子芥对于那些虚幻的东西的热衷。
“只是为了证明存zài
的意义就把自己弄得这般悲哀吗?”
“只是为了证明女子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延续家族吗?”
他看不懂他这个从小就喜欢黏在他身边的妹妹。
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单纯至极的孩童,即使他对她的态度如何冷淡,但她还是会围着他甜甜的笑着说:“哥哥。”
她会在他被惩罚时偷偷帮他,即使她做不了什么。
她会在他身边叽叽咋咋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即使他从来不搭理她。
而如今,她有多久没有叫他哥哥了?好似他出书房时,她便开始叫他“子尘”了。
听说,他呆在书房的那几年,她经lì
了很多事情,受了很多苦。
他不知dào
是好是坏。
子芥的生母,杀了他的生母,然后又想尽办法折磨自己。
那个女人不但厌恶自己,还厌恶子芥,因为她生子芥时,差点死去,所以她极度厌恶子芥。
她在怀胎八月时强行生下子芥,因是难产,所以还是晚了几个小时。
家中最大的孩子,是一个小妾的孩子,这在大家世族里对于大房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传出去她让一个小妾在她之前生了孩子,她会被嘲笑一辈子。
子芥和他一样,被人遗弃在角落。他极为憎恶这样的人生,但是脸上却不表现出来。
他知dào
,没人会帮他。
但是那时的子芥却不明她的处境,她总是乐呵呵的笑着,拉着他的衣角,甜甜的唤着“哥哥”。
一心认为世界极为干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是多么恶心的。
那时的他并不高,平视子芥干净的眼睛时,他会想,是真的干净吗?还是太过天真,天真到无邪,所以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肮脏的。
那些孩童,因为无知,他们会有意或无意的伤害别人;因为害pà
责任,他们会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因为孩子的占有欲,他们会毁掉他们得不到的……但是他们意识不到他们的肮脏。
子芥的丫鬟碾茶为她抓了一只麻雀,她的眼里发出希冀的光,是长期孤独才会这样的渴望有人陪伴。所以她才会几年如一日的缠在他身边,不管他的态度是多么冷淡。
他就站在一旁,靠在树上,看戏一般的看着子芥安抚那只麻雀。
丫鬟碾茶紧紧的抓着麻雀的脚,子芥用手不停的抚摸着麻雀的翅膀,麻雀还是扑腾的不停,她急了说:“你捏疼它了,给我。”
碾茶只得把麻雀递给子芥,没想到麻雀奋力一扑,尖利的爪子划伤了她的脸颊,画面开始变得鲜血淋漓。
丫鬟婆子们吓坏了,立kè
抓住那只麻雀,折断了它的翅膀,让它再也飞不了。
子芥就那样满脸鲜血的呆站着,麻雀也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他走上前,双手捧起那只麻雀,对子芥说:“放它走吧。”
说完便回了他的书房,为麻雀医治,那时的他便对医药极为熟稔。
子芥脸上的伤渐渐愈合了,那只麻雀也活蹦乱跳起来。他放走麻雀的那天,子芥的眼里,是难掩的不甘。
“何必留一个不愿意留下的,你看,那里有想要留下的。”梁子尘指指院落墙角的一只流浪猫,说完,抱起了那只身上污秽无比看不清颜色的猫,身上的白色绸缎染出大块大块的黑色。
梁子芥再次看见那只猫时,那只猫已经变得非常干净,身上的毛是纯白的,但是尾巴纯黑,额上还有一团黑色的,梁子尘说,那叫做“挂印拖枪”,又名“印星猫”,得此猫,主贵。
但凡有流浪的猫,梁子尘都会收留,如果它们再次离开,梁子尘也不会有反应。
后来,他在夜雨中跪在瓷片上,毁了双腿,眼睛也出现了问题,会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后来,前安乐侯要休掉大房,他阻止了,他不会让她就这么简单的走。
再后来,他一直呆在书房,近十年都未再见子芥。
子芥的丫鬟碾茶会常常来找捣药,有时是送一些子芥亲手做的精致的点心,有时是问问他的身体如何了,却从来都不说她自己如何了。
碾茶和捣药关系十分要好,所以碾茶会对捣药说一些私密的话,这些话都被捣药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了。
碾茶说,小姐的处境越发的不好,因为大少爷不出门,夫人的所有怨气都对小姐一个人发。
碾茶说,那些下人都敢对小姐发脾气了,因为没人会维护小姐。
碾茶说,小姐说,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所有人都看不起她这个不受夫人待见的大小姐,他们都长着势利眼。
碾茶说,夫人打算让小姐嫁给墨家旁支的人,做填房。小姐不愿,和夫人发生口角,小姐割腕自杀未成,闹的侯爷都知dào
了,夫人才放qì
了那样的想法。
碾茶说,小姐和大公子一样从今以后一直呆在书房,不出来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一心以为世界很干净的孩子,而是领教过人世残忍的孩子。她会憎恨她的生母吧,憎恨这个毁了她干净的世界的人,不久他就会帮她报仇,她无需知dào
他做了什么。
再后来,子芥的生母,求他救她的孩子。
他隐忍了十多年的怨恨终于能够发泄,时间没有把他的伤痛抹平,而是把它淬炼成杀人的怨毒。
他让那个贱人疯了,贱人后来生的两个男孩都瘫痪在床。
他用近十年的时间成了他们口中的神医,完成了心中酝酿十年的报复。他不觉得开心,因为他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报复后,原本挤满心中深刻的怨毒被发泄完,心被膨大千倍的空虚占领。
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山河颠倒,沧海横流,也都与他无关了。
与男子无关,却与女子有关,梁子尘看到,战争的由头,都因为一个女子。
“赤潋和容璧只怕是想不到他们所说之人,并非他们心中想的人吧……”
“赤潋以为那个女子是甄哥,怕甄哥因为卷入政治的暗流而被迫害。”
“容璧以为赤潋会因为甄哥的原因而颠覆江山,他甚至是想过要杀掉甄哥这个潜在的祸水。”
他们如何猜得到,那个人是涟漪。
“何必同情我?同情我就说明你从心里是觉得你过的比我更好,我不需yào
你可笑的同情!”梁子尘不能忘记涟漪看他的眼神中难掩的同情。
“不知dào
,你知dào
了赤喾要杀你父亲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真想看看,看看你们两个针锋相对的样子。”看看,涟漪眼中的绝望。
他不知dào
涟漪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去和亲的,自古有太多的女子牺牲自己,去成全一个无能的男子。
多少传说的故事都是已女子牺牲为结局?成全昏庸的帝王,成全无能的丈夫,成全自己的忠义。
“苍生与她们何关?”梁子尘哂笑,凭什么要用天下大义家族名誉为由来挟制她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应该由自己掌控不是吗?
可是,她们却主动把自己的命运拱手让给别人。
还好,子芥不会,她不会让自己的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而是去掌控别人的命运。
阳光愈发的温柔,丁香花的香气和阳光弥漫整个梁府,梁子尘伸了一个懒腰,把膝上的猫猫放下去,头靠在树上便睡着了。
梁子芥回来便看到梁子尘闲适的靠在栀子花树上,安静祥和,嘴角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的泪忽然止不住的流下,说不清道不明是为何。
刚刚去看望过她疯了的母亲和瘫痪了的两个弟弟,她心中五味陈杂。
她是憎恨母亲的,憎恨她不待见自己,憎恨她让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
她没有想到过,当她的两个弟弟瘫痪在床时,她的母亲苦苦哀求的不是放了自己,而是放了她那个从小就不待见的女儿。
在子尘紧闭的书房窗外,梁子芥透过捅破的窗纸看见了母亲跪在子尘面前苦苦哀求的样子。
她平日里理得一丝不乱的鬓发胡乱的被血泪粘贴在脸上,额头因为多次的磕打变得不忍触目。
“我知dào
……你恨我……我罪有应得……但是,放过子芥吧……我对不起她……她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梁子芥看清她生母的全部表情,看不到背对着她的梁子尘的表情。
弟弟们中了剧毒,被子尘救活,只能永远瘫痪在床。
母亲也疯了,梁府完全由子尘掌控。
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人敢对她放肆。
原来,有实力的人,是能够改变自己窘迫的处境的。
于是她插手南风阁的生意,证明,自己的存zài
是有意义的,证明一个女子可以用能力来延续家族的名誉。
子尘从来不会管梁家的事务,梁家的掌权者开始变成她,子尘无所谓。
无所谓他家族的名誉,无所谓梁家的香火是否旺盛,无所谓他的眼睛他的腿,无所谓他的生命……
他什么都无所谓,让她心中惶恐,生怕他就这样撇下自己一人离去。
她还是改不掉小时候想要留住麻雀的陋习,明明自己那样喜欢它,它却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是厌恶,想要逃离。
她不希望,子尘像麻雀一样离她而去,即使是逆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