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问

  墨家书房,墨白放下毛笔,举起一张纸,轻轻吹干,风微微的拂动纸张的一角,只见上面写着:“墨歌与赤喾私定终身,让皇上下旨赐婚墨歌和太子。”
  皇后收到信,躺在贵妃椅上,细细的研究了一下,然后把信递给琴心,待琴心看完问:“你知dào
  丞相的意思吗?”
  琴心仔细想了想说:“奴婢愚钝,不知丞相深意。”
  墨皇后笑笑,说:“如果皇上要墨歌嫁给阿潋,那么赤喾两个心爱的女人都被皇上夺走给别人,一个正常的男人会怎么样?”
  “自然是极为生气!”琴心想也没想便说。
  墨皇后点点头,拨弄着她涂上漂亮蔻丹的指甲,然后举起,光从她的指缝透出,一张熟悉但是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她脑海中,是赤喾,又不是赤喾,墨皇后也不能确实这张脸是谁。
  “这个赤喾从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会恨皇上横刀夺爱。”墨皇后又神mì
  的笑笑,说,“可惜找不到皇上杀害洪都王的证据,这个容璧倒也是个人物。”
  “如果墨歌嫁给阿潋,那么赤喾也就永远无法忘怀,得不到的啊,永远在骚动,歌儿将会永远以一种完美的模样存zài
  于他心中。”
  她脑海中的面孔的主人也难以忘怀。
  “可是皇上好像不希望墨歌小姐嫁给太子。”琴心觉得皇上每次都在推延太子的婚期就是不想让墨歌嫁给太子。
  墨皇后苦笑,放下举起的手,说:“只能以死相逼了。”
  “年少时他不答yīng
  我,只要我以死相逼他就就范了,不知dào
  ,这个方法,有多少年没有用了。”墨皇后眼神忽地有些落莫,她还记得,当他掀起她的盖头时,他的嘴角微翘,眼神是坚定而自信的,他说:“阿蛮,嫁给我,我必不会让你后悔。”
  他确实没有让她后悔,他成了天下的主人,是个好皇帝,能够名垂史册的好皇帝,是她年轻时一直想要嫁的万人之上……只是,负了他们墨家。
  而那个她曾经以为是英雄的人墓前已经是衰草枯杨了吧。
  墨皇后扶额,仔细回想,记忆里那个她以为永远忘不了的人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若是仔细辨认,只能把赤喾的样子安在他的身上。
  “不过,他们长得确实像,样子像,性子也像,只是不知结局像不像?”
  外面下起了小雨,不仔细看是发xiàn
  不了的,就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就像当年那场雨。
  那时的她,守在深闺,等他的消息,随着那场雨而来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妻子。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身旁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听旁人说,是梁家旁支的一个姑娘,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性子比较好。
  她知dào
  她在嫉恨,凭哪点她都比那个贱人强,但是他爱的始终是那个贱人!她想要去杀了他们,最后,她冷静了下来,选择了另一个方法。
  当她的父亲问她选谁时,她说:“大皇子,赤玏(音勒)。”
  墨魄和墨白都极为吃惊,却什么都没问。
  第二日,赤玏就来到了墨家后院,他穿着蓝色衣袍,站在樟树下,衣袂飘飘,本应是一幅唯美的场景被她的话打碎,“我的丈夫应该是万万人之上的大英雄。”
  赤玏明显呆滞了一下,然后他点头,微笑说:“好,我会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墨皎已经记得不太清楚。
  “这是怎么了。”墨皇后摇摇头,近日竟然常常回忆曾经的事情,“是该找事情来打发打发时间了。”
  皇后款款从贵妃榻上起身,对琴心说:“今夜皇上该来了,把地龙烧得旺些,皇上怕冷。”
  她对皇上的留意实在不多,这些还是那个女人告sù
  她的,可是,那又如何?
  温度渐渐变高,青梁殿内的气味芬芳,灯火也是通明,把未央宫彻夜不灭的暖黄烛光映的暗淡。
  太后的身体还未好,上次安乐侯梁子尘进宫侍疾,为她开了药,本来是好了许多,但是后来太后又生了一场大病,宫中的太医无能,导致太后至今还不能下榻。
  涟漪剪下一段灯花,让烛火更加明亮些,身后传来太后虚弱的呼唤:“阿涟,你过来。”
  涟漪立kè
  走至床边,为太后挂起床帘,细语柔声道:“太后,阿涟在。”
  太后睁开眼睛,双眼有些混浊,她拉着涟漪细嫩的手,叹息道:“阿涟,你恨吗?”
  “太后何出此言?阿涟不懂。”涟漪低下头,为太后理了理被褥。
  太后突然放开握着涟漪的手,收回被子里,涟漪立kè
  为太后捏好被子,太后的眼神开始不再混浊,她说:“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涟漪说完,便没有说话了,未央宫中安静的骇人,太后知dào
  ,涟漪在等她解释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如何解释呢?告sù
  她,她一直深爱的父皇因为嫉妒杀了百姓爱戴的洪都王,让她不能嫁给赤喾;告sù
  她,她是不可能嫁给赤喾的;告sù
  她,她的命运其实和她一样,不能自主。
  涟漪知dào
  了又能如何呢?憎恨她的父皇?那不可能……还不如就这样下去,让她一直这样蒙蔽在快乐中。
  “我只是感慨命运,我的一辈子就耗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地方了,我的孩子不喜欢这里,想要避开这里的明刀暗箭,于是就去了边塞,却还是躲不过命运的追杀。”
  “我们梁家,一直附庸在你们陈国皇帝的身上,只有这样,才能延续家族的荣耀,我们梁家的女子,一出生,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而你,作为公主,不知dào
  要承shòu什么样的义务。”
  “我不恨这样的命运,你恨吗?”一个公主的名号,带来的不仅仅是荣耀还有责任。
  “为什么恨?我们女子就是有这样的义务,享shòu
  了家族给的保护,那就需yào
  维护它;享shòu
  了国家的供养,就要奉献。”涟漪脱口而出,多年后,她再次说出这样的话,满目凄凉。
  “是吗?”梁太后拍拍涟漪的手背,然后闭上眼睛说:“我也不恨,因为我不知dào
  ,除了接受,还能怎样。”
  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再也想不到应该如何。
  “回去休息吧。”太后闭上眼睛,涟漪放下床幔,缓缓离开。
  风缠绵的刮,螭吻张着大大的嘴巴,未央殿暖黄烛光彻夜未灭。
  修竹又坐在未央偏殿的殿顶上,抬头望着月亮,月亮上浮现着边塞的一幕幕,男子温柔的替女子盖好被子,给她讲故事,给她一个淡淡的吻。
  画面里,墨歌终于在赤喾的安慰下睡着了,赤喾就趴在床沿,看到墨歌皱眉做噩梦时便拍拍她的手背,而易水寒站在军帐外面看着月光。
  修竹翻身来到涟漪的宫殿,她还未睡,从太后那里回来后,就开始画着一幅幻想的国度,一幅《河清海晏图》。
  每日她睡得都很少,用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消瘦下去,修竹不知dào
  怎么告sù
  她,她心爱的人正在边塞和另一个女子相爱相知。
  而造成这事的发生的最终原因,是因为他,他不知要怎么告sù
  涟漪真相。
  修竹眼神深邃,双眼一直看着涟漪,一动不动,涟漪却没心思去弄懂修竹在想什么,而是全身心投入那幅画。
  最终,还是要告sù
  她真相的吧……毕竟,帝喾终是要回来的,如果涟漪一下子知dào
  真相,那对她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
  “你……你还记得和帝喾相爱的女妖吗?”修竹看着微笑的画着太平盛世的涟漪问。
  涟漪顿了顿,放下画笔,洗了洗手,才抬头说:“记得……她怎么了?”
  修竹缓了缓,想了想,说:“她成仙了……”
  涟漪难以置信,皱眉说:“怎么可能?妖怎么能成仙?……难道……难道……”
  “对,她喝了洗髓露,把毕生法力都打散了……”修竹不再说话,因为涟漪知dào
  喝洗髓露会怎么样。
  洗髓露可以改变体质,立kè
  成仙,不过风险极大,一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而且所受的疼苦不亚于被抽仙骨被天雷劈。
  最最疼苦的是,时间要维持十几天,那种折磨足够让人发疯。
  “那么她在天上怎么样呢?”涟漪按捺住心中的波涛,小心翼翼的问。
  “下凡历劫,还要看她的表现才能成仙……王母不喜她。”修竹还想说什么,涟漪便马上打断说:“我知dào
  了,你走吧。”
  修竹看着和衣躺下的涟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为她灭了灯,沉默的离去……她不敢面对。
  究竟情为何物?可以值得歌儿忍受那样的痛苦。
  修竹记得,墨歌她蜷缩在地面上,疼的把嘴唇咬破,疼的多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怎样浓的爱意,可以忍受那样的痛苦?
  墨歌自小最怕的就是疼了,每每受伤,她都哭的不行,哭的他无可奈何,他不是仙,不会医治的法术,只能把那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才能让墨歌好过些。
  可是她却为了帝喾而喝下洗髓露,承shòu难以想象的疼痛。
  她因为疼痛而蜷缩在地,睁开涣散的双眼对修竹说:“哥哥,帮我……帮我把我的手脚绑起来……我怕……我怕我会自杀……太疼了……这还只是第一天……”
  她怕自己疼晕,晕过去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她不停的和修竹说着她和帝喾的故事,说他的怎么认识的,怎么打闹的,怎么相知的,怎么相爱的。
  “哥哥,你知dào
  吗?那时候的我啊,仗着有你,不把他放在眼里,结果被他教xùn
  了一顿,不过,他说的很对,不能因为我而毁了妖仙太平。”
  “哥哥,他说,你把我宠坏了,把我娇惯的那般蛮横无理,我可气恼了,他这话不但骂了我,还骂了你。”
  “我做了很多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我以为他会讨厌我,甚至会想要杀了我。”
  “例如,偷吃本该给天后的仙桃,例如,害他被天后责骂,例如……”
  “例如,害得他受此情劫,害的天雷要劈他,害的涟漪仙子被拔去仙骨,害得他永生永世欠涟漪仙子的情。”
  “但他没有,没有恨我,而是依旧护着我,我不能再自私的享shòu
  他给我的安逸,我要成仙,只有成仙,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旁。”
  “我对不起涟漪仙子,她那么爱阿喾,我承认,我比不过她,有时候我都会想要为阿喾做什么,来证明我爱他不比涟漪仙子少……可是,我还是比不过她,我做不到为阿喾引天雷。”
  “但是我会陪阿喾一起受天雷,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他身旁,”
  “我第一次看到涟漪仙子时,第一次体会到自卑的含义,她那么好,又温柔又善解人意,人人都喜欢她,而我,除了有你庇护,我什么都没有。”
  “哥哥,欠涟漪仙子的,我若是还不了,你帮我还,可好?”
  修竹轻轻为墨歌擦掉溢出的泪花,然后握住墨歌的手,把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说:“好。”
  当墨歌成仙时,帝喾已经投胎到那个没有魂魄的赤喾身上了,而墨歌也要下凡历劫,看是否能够成仙,司命星君给墨歌安排的身世是——风尘女子甄氏的女儿。
  在天界惩罚修竹偷洗髓露之前,修竹已经把墨歌和墨丞相的女儿交换……改变了两个女子的一生,亦或是所有人的命运。
  修竹被罚禁闭天界两月,就算解除禁闭之后也不能和墨歌见面,不能再改变墨歌的命运。天上两个月,而地上已经十五年,那两个被改写命运的少女都长大了。
  可惜……一个是丞相唯一的千金,一个是风尘女子的女儿。
  命运呵……我们的命运究竟由谁掌控?我们都不知dào。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天问》,容璧,你说,写得好不好?”赤潋站在容璧的书房内,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说。
  容璧靠在书架上,低头看着书,听到赤潋这样说,他合拢那本《楚辞》,走至烛台,点燃羊形灯,书房瞬间亮堂了起来,他才说:“很好,如何想到它了?”
  “看你在看《楚辞》,便想起了这句话,也想起了一些事情,天命究竟是人意,别人影响我们的未来,还是冥冥之中,人们按照天的意思这样做了。所有人都是命运的玩偶,我们都踏在他早就布下陷阱的路上。”赤潋的眼睛在灯下是晶亮的。
  容璧笑着说:“自然是我们在造就我们自己的命运,没有什么早就写好的命运。”
  “真的吗?那为何,我们一出生就注定我们要做我们不喜欢做的事情。”容府里又传来《步虚调》的琴曲,容与还未睡。
  “别想那么多,回去休息吧,很晚了。”容璧传来小厮,并说:“叫叔叔早点休息,再给太子备好马车。”
  容璧望着赤潋离开的背影,用他自己一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因为我们都有需yào
  守护的东西,你要守护江山,我要守护家人。”
  《步虚调》的声音渐渐变小,然后低沉,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