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二牛

  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剧组也进入了高强度拍摄。
  鲁迅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
  管胡显然深谙此道。
  在这个畸形的山村里,牛二和九儿的爱情是美好的,可这份美好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惨遭破灭。
  颜妮走了,九儿死了。
  当他们沉浸于爱情之中时,鬼子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整个常山庄的村民,除了牛二以外都死了,而那头八路留下的大奶牛,却被藏得好好的。
  之后鬼子、游击队、逃难的难民、果党的溃兵、土匪,轮番拜访。
  牛二和奶牛,成为了那个时代苦难的见证者。
  天下起了大雪,管胡没再等雪停,选择在雪中拍摄。
  周瑾在这部电影里演过八路,演过村民,这一回演的是土匪。
  一群土匪看到牛二牵着的大奶牛,便决定给自己家的小黄牛配种。
  “哥哥,瞎球胡闹啥,这外国牛肯定配不上咱的种。”
  “你懂个啥,天底下只要是畜生,没有配不了种的。”
  他们先把奶牛固定住,再用架子把小黄牛吊起,然后一荡一荡地推屁股。
  黄博被扔进井里,他一次次地往外爬,死死地抓住井沿不放手,可还是被土匪们按了下去,顺手还往井里扔了块石头。
  “我弄死你们我……”周瑾听到黄博在井里发狠的声音。
  气急,且绝望。
  等牛二再次从井里爬出来的时候,雪下得越来越大,天已经黑了,四周无人,只有不停响起的枪声。
  “想弄死我,没门儿……”
  天朝农民的生命力,在这一刻得到了爆发。
  牛二佝偻着腰,脖子上拴着根牛绳,他拼尽全力地往村子里爬。
  “扑通。”他被路口的那枚废弃的炸弹绊倒。
  “呀啊,呃啊……”
  他拼尽全力把那枚炸弹拔了出来,扛在肩膀上。
  “你他娘的一块死……”
  牛二扛着炸弹进了村里,一步一歪地穿梭在在战场中。
  他的身边子弹横飞,手榴弹炸响,不断有人倒下。
  已经分不清是谁和谁打了,土匪?鬼子?游击队?
  都无所谓了。
  对于牛二这样的农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弄死你们!”
  牛二肩上的炸弹掉在地上,他没去捡。
  “九儿,娘……”他呼喊着。
  “嘭!……”
  那颗好几年都没爆炸的废弹,终于在牛二的身后炸响。
  牛二倒在地上,他太累了。
  周瑾拿着条破枪躲在矮墙后面,不时探出身子,装作和对面射击的样子。
  看着倒在雪中的黄博,心里有点五味杂陈。
  “哎,牛!”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周瑾回头一看,那头大奶牛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跑了出来。
  这场戏要重拍吗?
  这场戏管胡并没有安排奶牛上场,因为是枪战戏,烟火师埋了不少火药,会吓着奶牛。
  结果这头大奶牛居然自己跑了过来。
  奇怪的是管胡并没有喊卡,全场都怔住了,大家都停下来看着这头牛。
  摄影师宋小峰反应很快,扛着摄像机冲了过来,他预感可能会有奇迹发生。
  奶牛慢慢地走到场内,走到雪地里的黄博身边,踢了他一脚,没反应。
  然后奶牛居然慢慢地趴了下来,靠在牛二身边,奶牛的头和牛二的头靠在了一起。
  宋小峰激动地手都在抖,管胡坐在监控器后面,一下子跳了起来。
  卧槽。
  周瑾很想这么说,他想其他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好,过!”
  管胡的声音有些颤抖。
  黄博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但是情绪显然还没有恢复过来,两眼瞪大,空洞无神。
  奶牛伸着舌头舔他,吓得他一哆嗦,等确认是奶牛之后,表情才慢慢舒缓下来,然后突然坐在地上就哭了。
  这一刻也不知道他是牛二,还是黄博了。
  周瑾看着这一幕,忽的想起来那本《演员自我修养》,上面有一句话:表演,就是生活在角色之中,以至于完全地成为角色。
  看着和奶牛抱头痛哭的黄博,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有些的羡慕。
  娘的,换成是我该有多好!
  ……
  “姐儿哟,南园哟,摘大桃儿,看见公猫断母猫,一端一哎哟……”
  牛二用一抔土埋了九儿,取下了九儿手腕上的镯子,戴在了奶牛的鼻子上。
  他还给奶牛取了个名字,“你在外国人家管你叫什么啊?叫你九儿啊?”
  牛二,这个天朝农民的缩影,带着奶牛回到了山上,挑水种菜。
  “你说这才叫男耕女织,这才叫人过的日子。”
  “以后咱就不下去了,嘿嘿嘿……”
  牛二靠在九儿背上傻笑,这是一个农民最终极的梦想。
  就这样,一直等到几年后,山下有一支部队路过。
  牛二在山上拿着望远镜,看到他们的装备上写着一行字:人民解放军。
  “八?八路?”人和八分不清的牛二,知道他终于要完成对八路的诺言了。
  他牵着牛,下了山。
  “你,你那个是八路啊?”在山上待得太久,牛二满脸的须发,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瑾骑在马上,一边催促部队继续行军,一边道:“是八路,现在叫人民解放军了,老乡。”
  “那个牛,你不拿去啊?你们说十来天回来,这都六七年了。”
  牛二牵着牛绳,递给周瑾,“这个,你的啊。”
  周瑾道:“老乡,我们是人民的队伍,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谢谢你了啊。”
  牛二从兜里掏出一张契约,“你以前拿牛的时候,写的啊,村里人都死了,俺一个人在山上养的。”
  周瑾看着契约,再看看这个和野人差不多的牛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乡,额这个是作战部队,不能收留牛。”
  “这样吧老乡,额做主把这个牛就送给你了,你看行不行?”
  牛二看看牛,带着农民淳朴而又狡猾的微笑,“牛你给俺,你不给俺盖个戳?”
  “手指印是吧?”周瑾想了想,“行,给你个手指印啊。”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往手指头上涂了几下,盖在那张保存了六七年的契约上。
  牛二拿着契约,周瑾上马,准备继续前进。
  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戏了。
  管胡不知道怎么想的,让他涂黑了脸,留了一个多月的胡须,就等这最后一场戏。
  “那个,那个……”牛二突然又跑过来,拉住周瑾的马缰。
  “老乡,你又有啥事啊?”
  “那个,俺和那个牛啊,就在山上,以后俺高低不下来了……”牛二断断续续地说。
  “你,不好给俺留个字什么的?……”
  “什么字?”周瑾问。
  “就是那个……坟上的那个……碑字啊……”
  人民的子弟兵,在这部电影里总共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出现时,是最开始的八路军,给牛二留下了一纸契约和一头牛。
  最后一次出现,最后的解放军,给牛二留下了一纸碑字。
  牛二之墓。
  四个字,用四张纸写着。
  山上风一吹,纸就乱了,牛二赶紧抢回来用石头压着。
  可是牛二不认识字啊,这四个字被他从“牛二之墓”摆成了“二牛之墓”。
  不过倒也没错,山上就他和一头牛。
  “嘿……”牛二轻笑,往嘴里塞了一块土豆。
  “别怕,”他对奶牛说,“什么都能过去啊,嘿嘿……”
  这是他一个农民,经历了整个乱世,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