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宏儿(5K)

  暗处的阴影里,一个人飞奔出来,一把接住了孩子。
  芳菲心里一松,宏儿直觉地嚷嚷起来:“不要你抱我……不要你……”
  但是,根本没人听他的反对。
  一双大手,紧紧地搂住他。他本来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高长得壮,所以芳菲根本没法抱起他,但是,此时他被这个人搂在怀里,真是一点也挣扎不得。
  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如抱着一个极其轻巧的东西。大手还拍拍他的背,声音十分温和:“宏儿乖……你看,身子这么烫,发热了,赶紧回去躺着,不然明天就起不来了。”
  孩子抽泣起来:“不要你……不要你……太后,我要太后……”
  芳菲跟在他身边,抓住他的手,“宏儿,我一直陪着你,别怕,别怕……”
  她心慌意乱,没注意脚下,夜色朦胧,山路有点滑,她脚下一踉跄,差点摔倒。
  罗迦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芳菲,当心。”
  孩子本是要挣扎哭泣,忽然见太后差点摔倒,也叫起来:“太后,太后,你怎么啦?”
  芳菲勉强笑了一下,柔声道:“宏儿,我抱不起啊……抱不起……”
  那是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
  孩子心里竟然一阵难受,再也没有挣扎。而他的头也越来越烫,身子软绵绵的,但觉自己被这双大手抱着,月色下,虽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也知道。潜意识里,是知道的。自己身在这样的怀里,宽厚,踏实,就如父皇抱着自己一般。
  孩子再也没了声音。
  罗迦抱着他大步走,芳菲小跑着跟上去。
  心里还是焦虑的,悄然道:“宏儿有没有危险?”
  “估计是感染了风寒……回去休养几天就没事……”
  ……
  终于,回到了慈宁宫。
  左右早已被屏退。
  大家只注意到一个道士进去。因为他的银发,大家忽然之间,只以为是通灵道长。
  将宏儿放在床上,芳菲才松一口气,急忙仔细地看儿子的脸色,又摸了他的脉。
  罗迦急忙问:“病情严重么?”
  “的确是感染了风寒。”
  她急忙写了单子,吩咐人下去熬药。
  宏儿躺在床上,眼睛还半睁着,朦胧的宫灯下,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男人——模糊不清的,只有他的银色的头发。
  这是太后的寝宫啊。
  这里,除了父皇,从来不曾有任何男人进来过。就算是父皇,也多半只能在外面,每次他进来的时候,太后就会不开心。
  可是,他为什么能大摇大摆的进来?
  还有太后,她的衣服——她的衣服!
  就如此刻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素洁的孝服——父皇驾崩,按照规矩,宫里得守孝三年。虽然现在一切从简,要不了这么久,可是,守孝半年总是需要的。所以,他才一直穿着素洁的孝衣。
  李中书把礼仪讲得那么清楚了。这宫里,上上下下,内内外外,从大臣到宫女太监,每一个,都还是素服。
  为什么太后就换了新装?
  当然,太后穿的也是素洁的衣服——只是,他看到的,亲眼看到,那袖口上的梅花,淡红色的。
  他心里,不知为父皇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这是为什么?就因为这个抱自己回来的男人吗?
  但是,当他狠狠的目光,触到他的温和的目光时,不由得避开——小小的心里,只觉得那银色的头发那么帅——就连恨,都做不到。
  内心里,悄悄地,那么奇怪地想——为何他不是我的父皇?
  为何不是他?
  小孩子终究敌不过疲惫,连追究都忘了,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
  芳菲坐在床边,亲自拿了毛巾替他敷着。
  她一路奔跑回来,满头大汗,也十分疲倦。当她再一次拿起帕子的时候,罗迦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低声道:“芳菲,你先去歇息一会儿,我来。”
  她强笑一下,又紧张地看着宏儿。
  罗迦看她一眼,又看床上的宏儿——就如两个小孩子一般。
  忽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重任——要照顾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孩子——天大的政事,她都胸有成竹,反而是在儿子的事情上,总是小心翼翼。
  这有什么办法呢?
  只因为她爱他——他是她唯一的骨血,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一个,甚至比她自己都重要。
  而且,他又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对于其他的小孩子,如果不理解,不明白,犯横了,可以不管,可以说明——但是,对于这个小孩子,却没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在她这里,一直接受的是高雅、正直的教育,是要成为这个国家的道德楷模,最高的管理者——岂能让他,看到她“污秽”的一面?
  爷爷,父亲——祖母,母亲……
  这样的关系,试问,哪个女人能厚着脸皮给自己的儿女解释?
  她坐在原地,竟然呆呆的,眼神里都是惶恐之色。
  罗迦伸手擦掉了她额上的汗水,低声笑起来:“小东西,一点小事,别怕别怕。”
  她忽然抬起头,紧紧抓住他的手:“陛下……陛下……我害怕,我不知道怎么跟宏儿说……”
  那是和宏儿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丑丑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一盘糕点。
  小芳菲,小宏儿。
  自己这一辈子,注定了和小孩子打交道。
  罗迦心里一酸,“小东西,你真傻。”
  “可是,陛下……”
  “你什么都不管,我给宏儿说。芳菲,别怕。”
  她忽然笑起来,轻轻的,仰着头看他:“真的么?那我可不管了。”
  就如一个棘手的皮球,总算被踢出去了。
  罗迦悄悄地眨眨眼睛:“我最有办法对付小家伙了。你忘了?宏儿这些年,都是我在教他。”
  小孩子的习**好,心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芳菲如释重负,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缓缓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已经下半夜了。四周安静得出奇。罗迦伸手摸摸孩子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反而侧目的时候,听得微微的鼾声,他回头,哑然失笑,但见芳菲已经靠在椅背上,呼呼地睡着了。
  因为侧脸靠着椅子,压着腮帮,流出细细的口水。
  那么熟悉的场景,却久违多时。
  一切的一切,都回来了。
  他轻轻站起来,满心喜悦,伸出手,轻轻地将她抱起来。
  她还迷迷糊糊的:“宏儿……宏儿退烧了么?”
  “好了,宏儿明早起来就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下。”
  她的身子已经躺在床上,和宏儿一起挨着。
  母子俩都合身而卧。
  一会儿,孩子的手伸出来,凉冰冰的。
  罗迦刚给他拿进被子里,他又翻一个身,嘟囔着,整个人挨在芳菲的怀里,小脸贴着她的脸,手也抓住她的衣服。
  这时,芳菲的手也伸出来,一只抱住儿子,一只手就大摇大摆地放在被子外面。
  罗迦哭笑不得。
  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正要拿进去,她忽然抓住她,无意识地,紧紧地握住。
  罗迦没有再动,只拉住她的手,看着床上这对熟睡的母子俩,他也困了,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明明是疲倦的,却觉得开心——十几年了,第一次如此开心。
  这一夜,芳菲睡得如此宁静。
  许多年了,什么时候这般无忧无虑过呢?
  那是一种极其深度的睡眠,连梦都没有,香甜,沉睡。四肢百骸都是轻松的,从身体到心灵,一切,都得到了一个强大的释放。
  她甚至连儿子的发烧都没在意。
  因为,两次迷糊梦回的时候,察觉罗迦在照看他,一次次地换着帕子……那是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罗迦在。
  他在,万事皆可。
  天明。
  一轮红日早早地探出头。
  落在山巅的树叶上,从慈宁宫外面那颗最大的千年柏树下探出头来。
  初秋的花草开始盛放,一丛一丛的小野菊花,灿烂地点缀其间。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银月湖朦胧氤氲的雾气,水鸟,煽动着翅膀,慢慢地飞起来,雪白的羽毛,在天空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芳菲睁开眼睛,屋子里空荡荡的。
  罗迦已经不见了。
  手里的余温还在。
  心里,却酸酸的。
  她坐起身,查看宏儿。
  宏儿还是迷迷糊糊的,长长的睫毛被凝住了,含糊不清的:“太后……妈妈……”
  她心里一震。
  妈妈!
  他竟然叫自己妈妈!
  眼前一花,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宏儿……宏儿……”
  但是,,孩子还是闭着眼睛,刚刚只是在呓语。
  她松一口气,却流下泪来。
  好一会儿,宏儿才翻一个身,慢慢地睁开眼睛,声音软绵绵的,手也软软地拉住她:“太后……太后……”
  一夜高烧,他的嘴唇干涩,起了一层蜕皮,面如菜色。
  生龙活虎的孩子,忽然变成这样,芳菲心疼他,将他抱起来,母子俩都靠坐在床头上。
  孩子倚靠在她的怀里,觉得有点意外,又非常的兴奋。
  太后这两年对他越来越严厉,像这样亲热的对待,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了。
  孩子的天性上来,软嘟嘟地撒娇:“太后……我要起床了么?”
  他是皇帝,自从“登基”以来,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大雪漫天,都必须五更起床,开始早朝。
  这样的痛苦,别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也难以忍受。那些早期励精图治的皇帝,每每到了晚年,也开始“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芳菲凝视着他的眼睛,看他一夜之间陷落下去的眼眶,柔声道:“宏儿,你生病啦,休息三天再说。”
  孩子眼睛亮起来:“太后,这三天都可以不上朝么?”
  芳菲暗叹一声。
  好的习惯很难养成,但是,贪图享乐,一旦滋生,几乎是不请自来;如果他是普通的小孩子,就算休息十天半月又如何?
  但是,他是皇帝。
  她的目光变得十分坚定:“宏儿,等病好了,就要坚持早朝。一天也不能停。而且,这三天,也不能忘了功课。”
  孩子已经非常满意了,一个劲地点头。
  忽然又想起什么,期期艾艾的:“太后……”
  芳菲看他撒娇的样子,笑起来。
  这孩子,还知道趁着自己生病,提很多要求。平素,他是不会这样的。
  她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宏儿,你要做什么?”
  像知道太后会答应似的。
  孩子悄悄地看她的眼色,看到的全是慈爱。
  就知道是这样,只要自己生病了,每次提出任何要求,太后都不会拒绝。
  “太后,我想要一个伴读……”
  “啊?为什么呀?”
  “太后,您记得叶伽么?”
  芳菲一转念,想起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小孩子。那样的一个孩子,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
  “宏儿,你是说那个小道士?”
  “对呀。太后,叶伽知道很多东西呢。他不止会念经,还知道四书五经……我想他进宫陪我玩儿好不好?”
  “可是,叶伽是道士。”
  “才不呢。叶伽说,他没有太后……呃,他没有妈妈,没有饭吃,只好做道士……其实,他不想做道士的。太后,叶伽好可怜,让他进宫伴读,好不好?”
  芳菲看他神情急切,才认真想这个问题,孩子一天天大了。他一个人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朋友,如果能有一个品行端正,心思纯良的同龄孩子陪着长大,当然是好事一桩。
  孩子见她久久不回答,急了:“太后……要叶伽来么?”
  “宏儿别急。我先问问道长。如果叶伽的确是个好孩子,我就让他做你的伴读。”
  “谢谢太后,谢谢太后。我真是太高兴了。”
  孩子欢呼着,病情就如一下就好了大半似的,马上就要起床。
  但是,身子刚一动,就觉得头晕。
  “宏儿,怎么啦?”
  “太后,我还是头疼……”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忽然问,“太后……他呢……他呢?”
  “谁?”
  “就是他……神仙爷爷……”
  芳菲情不自禁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孩子却不罢休,立即追问:“太后,他呢?我记得,昨晚他抱我回来……他在哪里?”
  芳菲还没回答,只听得外面传来通报:“太后,京兆王求见……”
  她微微皱起眉头,京兆王此时来干什么?
  当初,陆泰兵变未遂之后,一干大臣先启程回京,只有家族年龄最大,最亲密的宗室京兆王留下来,作为宗子军的首领,要保证护送太后和小皇帝的安全。
  虽然有御林军和灰衣甲士,但是,宗子军护驾,是北国历代的规矩,芳菲也没法更改。
  尤其,陆泰被抓后,京兆王的权利,更加稳固,隐隐地,有一人独大的趋势。
  芳菲立即低声道:“宏儿,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孩子不再追问了,立即乖乖地躺下去。
  慈宁宫里,京兆王行礼:“太后,老臣听闻陛下病重,特来探望。陛下病情现在如何?”
  他开门见山,一边说,一边往慈宁宫的里面张望。
  芳菲淡淡道:“宏儿昨夜感染了风寒,现在并无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
  京兆王的目中,精光一闪,但是,很快便隐藏起来了:“老臣失职,纵容那些侍卫偷懒,以至于让陛下一个人在先帝陵墓前痛哭……这些侍卫,都该严厉处罚,看他们日后,还敢忽略陛下的安全……”
  敲锣听音,说话听声。
  芳菲立即明白,京兆王这不知是来探病,而且是别有目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小皇帝独自在弘文帝陵墓前哭泣,在这位拓跋家族最亲密的长者看来,如果不是受到了冯太后的凌虐,便是别有隐情。
  弘文帝尸骨未寒,小皇帝羽翼未丰,一切,都是这位冯太后做主——大家忽然才醒悟过来似的,这个韬光养晦的女人,现在,如猛虎出笼。单看她收拾陆泰的手段就知道了。
  弘文帝死了,她会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
  京兆王是先帝罗迦的亲兄弟,是目前最位高权重的宗室,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被这个女人操纵如傀儡?而且,病得这么重,只宣布休假三日,还不许人探望,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要暗暗毒害小皇帝?
  再者,冯太后的宫闱秘闻,也传得越来越激烈——她独自抛下小皇帝,是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这山上,藏着怎样一个奸夫?
  (启蒙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