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重逢(5K)

  意外的胜利,并没有给班师回朝的朝臣们带来多少喜悦之情。
  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他们的陛下大人,已经不行了。
  最初的时候,他还坚持骑马。
  但是,和来时的意气风发,一日千里相比,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胜体力。马一日只能走几十里。饶是如此,到后来,御医们也心惊胆颤,奏请陛下,务必改乘马车。
  弘文帝虽然征战的时间不是太长,不是如父祖一般戎马半生,但是,基本上出征的时候,也罕有败绩。
  这一次,侥幸得到上天保佑,水冲了南朝几十万军队,算一个平局,而且,南朝率先退兵,一败涂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但是,这场胜利,却丝毫也阻挡不了他的身体的衰弱。
  他的身子,就如八月的柳枝,迅速地衰败下去。
  马车已经找来,布置得非常舒适。
  御医们也改进了药单,连续会诊了几次。
  但是,弘文帝不为所动,这一晚,自己在驿站,拿出了怀里的药单。
  单子上,字迹非常秀丽,绝非出自一般郎中的鬼画符一般。每一个字,都是她亲自所写。也许,之前,她对他的病因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了。
  他把这药单交给随身的太监,要他们照此抓药办理。
  更觉得恐慌。
  一种撒手人寰之前的恐慌。
  还有许多事情,自己还没安排好。
  孤儿寡母,无所寄托。
  谁的江山,谁的天下?
  到底谁能信得过?
  这些日子,他在心底,反反复复衡量过哪些所谓的顾命大臣。谁最有野心?谁最衷心?谁可能是下一个乙浑?
  他心惊胆颤。
  一如父皇临终之前的心态。
  这些人,哪些芳菲足以驾驭?
  哪些,芳菲不是对手?
  他甚至没想起过宏儿。
  宏儿那么小——除了芳菲,他别无依靠。
  他熬夜,拿出遗嘱,反复地沉思,却写不下任何一个字。
  所有人都被摒弃在外面,连送药的太监,都被他喝斥了。
  那是巨大的秘密。
  也不乏一些野心家,会篡改遗诏。
  此时,他如任何一个疑心病重的帝王,提防着身边任何一个人。
  夜色很深,北方的夏天并不显得炎热,反而透出一丝阴沉沉的凉意。
  他躺在床上,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滴漏到天明,他睁开眼睛,发现一轮红日已经出来。
  这样的天气,只能趁早赶路。
  于是,他没有耽误,径直准备上马。
  太监阻拦了他,跪在地上:“陛下,您不能骑马了。”
  几名老臣也奔进来,跪在地上:“陛下,请上马车。”
  弘文帝皱着眉头。
  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了。
  本来平素不过半个月的急行军,但是,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才到一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看着马车。
  再看前方。
  才发现那巍峨耸立的北方。
  呵,北武当!!!
  前面不到三百里,就是北武当了。
  芳菲,宏儿,他们按列,应该到了北武当了???
  可是,他很快失望了。
  因为在战局相持的时候,他才接到平城来的禀报,说为了庆祝太上皇帝胜利归来,新帝决定留在平城等候父皇归来。
  他抬起头,看茫茫的平城,此去,还有一千多里。
  自己,能坚持住么???
  正在这时,得到快马加鞭。
  他心里一颤。
  只见驿马已经翻身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递上奏折:“太皇太后和陛下在北武当迎接太上皇帝凯旋而归……”
  仿佛绝境之中的一缕阳光。
  弘文帝笑起来。
  他眉花眼笑,仿佛心灵的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舞。
  他们来北武当了!!
  芳菲和宏儿来了!!!!
  知道自己走不动了,所以,他们提前来了???
  一千多里的距离和三百多里的距离!!
  这其中相差的一千里,当然便是他们急于缩短的??
  他欣喜若狂,御医和大臣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太上皇帝,再也经不起这样的颠簸了。
  能就近,当然最好。
  北武当,遥遥在望。
  弘文帝在马车里,掀开帘幕,觉得两岸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种十分萧瑟的寒意。才发现,快要到秋天了。
  北武当天气本就凉爽,连续下了几次雨之后,才刚进入7月,就显出萧瑟之意了。
  他忽然传令停下。
  众臣不解其意,不明白太上皇帝为何要停在这里。
  弘文帝也没有解释。
  他下了马车,仿佛变得精神了一点儿。
  近臣悄悄提醒他:“太上皇陛下,陛下和太皇太后已经在迎接您了……”
  他十分喜悦,却摇摇头:“朕先去走走,你们暂且等在这里。”
  这里,是一片悬崖峭壁,北武当的后山,一片荒芜,而且,不时有狮子老虎出没。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弘文帝为何忽然要去这里。
  弘文帝只带了8名侍卫,就出发了。
  唯有跟在他身边的两名老太监,猜出了几分端倪。
  当年,太皇太后,便是在前面坠入山崖的。
  的确,弘文帝就是如此想的。
  那是心中一个未解的谜团。
  越是到了最后,越是不甘心。
  神仙!
  神仙爷爷到底是谁??
  他信步上去。
  这是换了一条便道,尽管早草丛生,却不如当初那条路的险峻。侍卫们一点也不敢大意,一个个摒神凝息,听着山间林里,猛兽隐隐的呼啸之声。
  正是夏末,草深果子开始成熟,猛兽正是吃得最肥壮的时候。
  弘文帝低喝一声,大家放慢了脚步,静悄悄的。如山中的一次探险。
  远远地,几间道观在外。
  色彩并不艳丽,也很朴素,几进的院落,正中供奉着道家的历代著名人物。
  这里,弘文帝已经来过一次了。
  但是,却一无所获。
  这一次,他悄悄地来,心里,砰砰砰的,仿佛一次意外之中,意料之外的拜访——越是走近,越是不安。
  远远地,道观里传来钟声。
  晨钟暮鼓。
  夕阳在天。
  一切,显得那么落寞。
  弘文帝倏然停下脚步。
  他屏住呼吸,阻止了侍卫们。
  自己悄然快步到了前面的山腰。
  那是一颗巨大的古松,只差一只仙鹤,便完美无缺了。
  他不敢高声,不敢再往前一步。
  因为,他看到一个人,站在孤独的山间,远远地眺望。
  他的身影,和古松的褐色,浑然一体。
  那么沧桑。
  因为是背对着,弘文帝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停止的腰身,和雪一般白的一缕头发,随风飘荡,那么凄凉。
  山下,便是层峦叠嶂的宫殿。从上到下,太后的慈宁宫、玄武宫、然后是群臣的宫殿……他在看着哪里??
  仿佛他一辈子都站在这里,从不曾挪动过一下脚步。
  神仙!
  那雪白的头发。
  仿佛是一种最好的证明。
  弘文帝心里颤抖起来。
  第一次!
  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如当年滴水崖边的一场偶尔的恍惚。
  当初只是一场梦而已,不料,如今,就在自己的面前。
  只隔着背影,和他头上的大大的斗笠。
  仿佛,他终年累月,都戴着这样的斗笠。
  这是为何?
  那是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熟悉到了,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感觉。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
  不知为何,带着一种敬畏的心理。
  因为,那背影熟悉。
  那感觉熟悉。
  其实——他也是自己想见一面的人。
  哪怕是最后一面。
  可是,此时,他偏偏停滞不前,仿佛是一种积压在心底很久很久的羞愧。
  忽然想起芳菲、想起那个缠绵的夜晚……想起父皇!
  父皇!
  自己的父皇!
  从绝境中,把自己一步一步,扶上皇位的人。
  此时,父皇的陵墓在哪里?
  仿佛早就明白的——为何芳菲那般拒绝自己。
  一次一次,纵然是初恋的男人,也丝毫不会感觉到留念——甚至违背了人之常情。
  他以往想不透的东西,此刻,仿佛忽然都明白了似的。
  心境,豁然开朗。
  古松下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的背影忽然变得那么僵硬。
  就如一个偷窥者——仿佛自己才是偷窥者,看着这满地的热闹。
  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昨日?今日?或者一种预感?
  今年夏天,他们来得很晚——几乎是刚才到北武当。为的是等待太上皇帝陛下的凯旋而归。所以,连北武当的度假惯例都改变了。
  他心里,不知道是妒忌还是悔恨。
  也许,这些都不是,只是没来由的伤感。
  仿佛隔了很久很久,千年万年,都见不到那两个人——芳菲,宏儿……曾经那么多年,他可以朝朝暮暮,明里暗里,看着他们,关心他们。
  不料,这一年过去,再见,却是如此遥远。
  天知道,为了等到这个夏天,他已经煎熬了多久。
  所以,一听到消息,竟然不敢出去——甚至连宏儿都不敢见上一面。彼时彼地,她已经是太皇太后,宏儿已经是小皇帝,就算要相见,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心里,苦涩得难受。
  可是,再大的苦涩,怎么及得上身后的这脚步声?
  那是一种可怕的直觉。
  仿佛一个被窥破了底细的人。
  仿佛一个被抓了现行的人。
  他听出这样的脚步——轻飘的、中气不足的、甚至带着一丝jing惊惶……天啦,那是自己的儿子!!
  是自己的儿子!!
  他竟然没法回头。
  身子,一直靠着古松,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宁愿这里,决不是皇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
  但是,脚步声已经那么近了——近得如一场战争。
  然后,无声无息的。
  弘文帝悄然跪了下去。
  膝盖,压着很多茂盛的草,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仿佛是一场令人心碎的重逢。
  (启蒙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