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连两日,我都没能见到哈清与宝康一面,连信也不得上递,真把我愁得什么似的!同来的几名大臣都出声询问,但这事若能说,我也不会等到现在。到第三日晚间,我正想辙的时候,小兵来请大帐赴宴。我心一紧,又是一宴,恐怕宴无好宴。一连三日任何消息也无,却于晚间来个宴会,这其中恐怕有什么刁难了。
  我思量着进入大帐。抬头一瞧,却见在座的几乎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羌蒙人。族中的长老?!我暗道不妙,在见到哈清明艳的笑脸时,也只能苦笑以对,看来今晚难逃一劫,或许前面一番结盟的说辞都有可能白费,唉……
  宝康见我一到,立时满脸都是笑意,“啊,平澜到了。”他转过脸,朝几个羌蒙老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大概是在向他们介shào
  我吧。本来已有的三分不妙,在听到称呼也变了之后,更加担心。
  入座后,宝康打开了话匣子,与我大谈特谈他羌蒙的种种风貌,我只能陪笑一旁,待至宴半,他忽然略带神mì
  地道:“自当日桓河一会,我就知晓了军师超群的智慧。这几天与族人商议妥当,我决定与贵国结盟。来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叫入大帐的三个侍女,其人手中各自捧了三个盒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将结盟的国书只放在一个盒子里,你可以问她们各自一个问题,但她们只有一个会说真话。如果你拿到了国书,我还有一项馈赠,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答yīng
  我一件事。怎么样?”
  我心中微哼,容得了我怎么样吗?与我同来的大臣都朝我看过来,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我猜错了,那就等着回朝受罚吧!“好。如果我对了,汗王可不可以也答yīng
  我一件事。”
  “好。”
  “谢汗王。”我一揖,走到侍女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心中略略有了点底,我看着第一个侍女,“国书在你盒子里吗?”
  “是的。”
  是的?我心中微微一喜,接下去的话就应该比较好问了,我看向第二个,“国书在她盒子里吗?”
  “不在。”
  不在!那是不是可以好判断一点了?我面对第三个,“国书在你这里吗?”
  “不在。”
  第一个第二个答案相反,却必有一真,那第三个无疑就是假话。我一手拿起她手里的盒子,示意向汉青拿出王上的旨意,双手奉上,“汗王英明,愿两国永结盟好,世相维护。”
  他哈哈大笑,“平澜啊平澜,果然不愧是哈清……”
  我一皱眉,赶紧打断他,“汗王,您许诺可以答yīng
  我一件事?”
  “是。你有什么请求?”
  我朝四周一看,“可否请单独禀明?只留汗王与公主?”
  他微讶地看了看我,仍是点点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什么事?”
  我敛身跪下,“汗王,结盟是事关两国百姓生存的大事,请汗王无论如何不要因个人私怨而枉顾家国公利。”
  “你有什么事要这么说?”
  “平澜……平澜只能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了……”
  “你说什么?”
  “平澜……你,你是说……”哈清看着我,快哭出来了。
  我心下微微一涩,咬牙道,“公主错爱,平澜实在惭愧,可是,平澜只是一介女子,恐怕难系公主情意……”
  “什么!你说你是……”宝康从君位上一步跨了下来,但还是没哈清快,只见她一个健步就扑到我面前,“你说你是女子?!你,你是……”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缩在一边,整个大帐中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非常让人难耐的安静。许久,我惴惴地抬起头,但还没看清楚,就见哈清已经涕泪纵横地扑入我怀中号淘大哭,“……我,我喜欢你的……但你……你说……女的……女的!”
  我心下有愧,只能任她抱着大哭,直到腿脚都麻了,衣服也哭湿了大半,她却依然没有收势,我求救地看看宝康,他一脸感叹地杵在那里发怔。这对宝贝兄妹,真是!我心头苦笑,慢慢扶起哭得稀里花啦的哈清,替她擦干眼泪,柔声道,“哈清,你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好姑娘,热情纯真,老天一定会派下一个真zhèng
  优秀的小伙子来喜欢你,爱上你。别哭了……你想呀,那个小伙子会有一身不凡的武艺,会有一道挺拔的背影,一双坚定而强悍的手臂,他会呵护你,会保护你,温柔时,他会用那双清明而专注的眼睛看着你,就仿佛你是天边那唯一的一朵白云,他会对着轻轻的笑,告sù
  你他很喜欢你,你的影子就是他眼中的唯一……”你的影子就是他眼中的唯一……那一天,那一晚,那一刻,他在我的心头,我在他的眼中……明知dào
  没有永远,也没有唯一,却仍是傻傻地愿意用一生去相信,去牢记……
  “那个他对你这样说过吗?”
  不知什么时候起,哈清已趴坐在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我回神,看着她的样子不禁一笑,还未尽的泪珠还挂在眼角,鼻尖微红,眼泛水光,稚气得让人心疼。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
  我一怔,想着他温柔而怜惜的眼神,清隽的光彩中幽幽显现出来的专注,我点头,“是的。我喜欢他,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心底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涩之意,眼眶热起来,哈清本来清晰的身影也渐渐地变得模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可是……我与他之间,并不是只有喜欢就可以一起,甚至,就是因为喜欢,才不可以在一起……
  羌蒙之行,两国终于结束了近二十年的敌对关系,达成结盟。五日的出使行程算是圆满成功。我拿着国书与宝氏兄妹作别。两日前的一场风波在两个女人的眼泪之下不了了之,我哭倒在哈清身上,她也哭倒在我身上,最后就成了两个人又哭又笑的嬉闹,让宝康看得摇头大叹,直道天下奇观。
  要回神都了,哈清拉住我,叫我保重。宝康却在无人处问了一个问题。
  “平澜,桓河一战之时,你的主子似乎不是神都这边的人吧?”
  我迎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微微一笑,“汗王,羌蒙与中原,都需yào
  一个安定的疆界,一种平安幸福的生活,而这一点,我相信只要是英明的主子,都是首要要为自己的臣民所保障的。您是,他也是。”
  宝康笑了,笑得豪爽又开怀,“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后会有期了,汗王。”
  “珍重!”
  “珍重!”
  我转身上车,返程。神都,还等着我去展开一场清君侧的好戏呢!崔长河,你不会以为我就这么放过你了吧?
  大相巴图与我同行,还带了肥羊千头、黄金千两、毡毯千匹以为还礼。至此两国休战,边地的百姓自是欣喜万分。但一入神都,气氛就全然不同了,群情冷淡,说是贪生怕死、战败而降、卖国求荣的都有。这本在意料之中,神都远离潼关,实况自是难免误传,但居然会这样相差千里,却让人不得不怀疑了。什么战败?什么投降?什么卖国?百姓能知dào
  些什么!不过是有人故yì
  放出谣言而已。而其执行者不外是崔长河一党,但谣言如此之盛,只怕还有王上的默许,或许连太尉沙琪这一边也有些防忌我了吧?
  我深思地回头望了望返朝的兵士,本该是万民仰望的凯旋之师,如今却成了败绩之师,其中的失望与怨愤,委屈与不平,会冲着谁发出来呢?一国将亡,其心不聚,以致忠良遭谗,军心涣散。王上不可谓无道,但其才力,毕竟已无力回天。
  巴图一脸惊愕地看着这近乎千夫所指的场面,继而若有所思起来。我心下了然,羌蒙族中并非所有人都赞成结盟。主战派的嚣声也不弱,但由于巴图是亲和派,所以他更为担心我在朝中所有的势力。依现在的情况来看,局势并不容乐观。
  在宫门前,巴图自被专员迎去馆驿暂歇,我入殿述职。在朝臣虚假又防忌的笑脸中撑过了三个时辰,终于得以回自己的小院休息。雇了顶轿,我回想着王上显得刻意亲切的眼神与崔长河冷厉中夹嫉夹恨又带得yì
  的神情,还有太尉沙琪故作威严的冷漠。兰裘生是两面不得罪,一觑了空就将神都的近况及我的处境都说与我听。我现在是右仆射,除了位列三公的太尉,位仅次于崔长河。如今和谈成功,又有了羌蒙作后台,连王上都要给三分面子,他自然要巴结。我看着轿子由宫城转入苍屏大街,忽然心中一动。
  “走朱雀大街。”我吩咐一声,不多时,轿夫已转入神都最热闹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也有地痞流氓四处游窜着滋事寻衅。
  忽然轿身一停,我下轿,却见一名小兵正被老父打骂,一杖下去,他腰一着力,跌在路旁。眉目一冷,我上前扶起小兵,他轻抹着眼泪,低着头十分委屈的呜咽“……我……我没有……我打胜了,是胜仗啊……”
  “你的确没有打败仗,不但没有打败仗,没有卖国求荣,还打了胜仗,大胜仗,保住了边地百姓的平安,保卫了国家的边疆!”
  他惊愕地抬起头,“……啊,军,不,平大人……”
  我看着他,清楚地知dào
  四周已围上许多人,并在一旁窃窃私语。“记住,纵使身边的人怎么误会你,你依然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扫了眼一旁拄杖而立,神情微讶的老人,继xù
  道,“为守边疆,你应征为兵;为保家国,你浴血沙场。深秋之夜,潜渡伊河,火烧敌粮,你是何等机智英勇!大军压关,摆强阵,破劲敌,你又是何等视死如归!胡杨渡两战皆捷,潼关一月之围得解,羌蒙兵退二十里,这是谁的功劳?是你,以及像你一样奋战杀敌、无惧无畏、保家卫国的好男儿!你是当记入青史的英雄!”
  周围的人群显然被我这番话有所震住,那在他们听来截然不同的消息,此时却被我如此正色慷慨地说出来,他们动摇了,怀疑了。
  “你年轻英勇,大有前途,如今虽与羌蒙的战事已息,然北有突利逞凶,同西一十六州仍陷敌手,同州百姓依然倍受奴役,他们还指望着王师北上,还指望着你一般的英雄儿郎去解救他们于水火。你岂可在此自怨自艾,哀哀哭泣?”
  小兵怔怔地看着我,忽地朝我一跪,“大人如果出兵同西,小的定当誓死效命!”
  我扶起他,眼角瞄到满脸悔意的老人,心中一宽,差不多了。“朝廷也有朝廷的顾虑……兵力不够呀,不能两线作战,只能先对羌蒙假以辞色,待夺回同西,经略科沃之时……有天大的委屈,你也暂且忍了吧……”
  “大人……小的,小的不委屈,不委屈……”
  我点了点头,转身回轿,身后传来老人颤抖的声音,“儿啊……爹,爹……错怪你了……”“爹……”
  第二日,进宫面圣,沿途已听到了另一则流言:此次是羌蒙主动求和,朝廷打了好几场胜仗,打得羌蒙怕得求降。我摇头一叹,流言总是如此之快,不过一天工夫,连西街都传来了,看来神都已差不多都传遍了吧。不过,皇城外的军营,不知dào
  消息有没有那么快呢?我悄悄觑了眼崔长河,淡淡一笑,我记得,车骑营的守营统军正是崔长河的长子崔频。
  这日的上朝,不外是巴图递交了盟约,王上光禄寺赐宴,同时犒赏三军,封赏几位有功的将士及和谈成功的大臣。因为巴图言语中对于我的重视,使得王上尤其重赏于我,不但正式授我以右仆射的金印,还有诸多珍玩珠宝的赏赐。同时,擢拔兰裘生为秘书监,参知政事。提程彰为刑部尚书。
  出得安元殿,我将一个包裹交给一直候在一边的小太监宜生。他是凤仪宫皇后的亲信,本是为等太尉的讯,却在我塞给他三千两的银票后,眉开眼笑地走了。我呼出一口气,随即回自己的住处准bèi
  厚礼去太尉府上。那件狐皮锦袍是由苍古拉草原上二十只野银狐制成,并镶以苍古拉山上的苍玉为饰物,端的是珍贵非凡。这样一件礼,打通王上的枕边风应该差不多了吧。现在最要稳住的,就是太尉处了。拿掉崔长河,还得借他的势呢!
  太尉本就对我无过甚猜忌之心,所以在看到一架白玉制成的“福寿永昌”屏风、十二金佛、苍古拉貂裘一袭、极品首山烟丝一盒等重礼时,嫌隙转瞬便烟消云逝。
  十一月初七,我送巴图回羌蒙,并带上了王上的厚赏,以修两国永世盟好。其实这十天内,神都不大不小地发生了好几起动乱,皇城外的军营并不太平,为军饷,也为统军崔频任意辱打兵士。我已与程彰、兰裘生通过气,军饷由兵部与户部两处人手安排,而其中还连带着涉及到车骑营里的部分官员。如果能适时地加以煽动,完全可以连锅端掉。
  十一月十五日晚,因车骑营拖欠军饷,皇城西郊发生兵乱,统军崔频、别将杨安岳、潘羽集、军曹刘恒被暴动的兵士斩去头颅,弃尸营外。十五万悍兵,拥在城外,声称要清君侧,除奸佞。王上震惊,骇得几欲出城暂避。在我与太尉沙琪及折冲都尉赵黎稳住危势之后,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黎汇报了乱军的情况,王上震怒,为定君心,当即下令彻查军饷一案。显然,王上已打算牺牲崔长河以弃车保帅了。
  有事先的妥善安排,程彰自然查得极顺,这笔三百万两的军饷一案,不出两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左仆射崔长河独吞一百万两,兵部侍郎与户部尚书各吞银二十万两,兵部员外郎、户部员外郎各吞银十五万两。统军崔频、别将杨安岳、潘羽集也分到十五万两,还有其下的官员,加加减减,真zhèng
  算清可以用来发饷的不到八十万两。如此吏治,朝廷还想有何作为!
  刑部上报之后,又由大理寺复审,崔长河早见势不对,携款欲逃去突利,却被守卫捉到,又落实了叛国之罪。当即,王上查封崔府,将崔长河定为腰斩弃市,其家属十五岁以上者尽皆处死。十五岁以下者流放绥宁,并废崔氏贵妃之号,迁住长门宫。朝中也来了一次大换血,新人多由吏部迁调,都成了自己人。
  至此,崔长河已毙,据说弃市时,人皆争食其肉。我站在院内的老槐下,看着天边浓阴密布的天色,大概又快下雪了吧?
  六爷,这算是我的第一功吧!诛了崔长河,朝廷大权在握,应该可以更方便你吧?房中的军报叠叠,你的消息,我小心收藏。十月二十,你兵陈虎州,以十日之速,拿下了豳城;十一月初八,你又兵发柳州,与豫王在洛州一带争雄,陈何年连战三捷,鲜于醇偏走奇兵,又一次大败豫王;十一月十三,六爷大军攻占洛州,兵锋直指池州。捷报,一直频传捷报,我知dào
  六爷平安康泰,我知dào
  六爷威镇八荒,我知dào
  他在柳州又收罗了曲旷之、纪清、王道昌这三个名士助他谋夺天下,我知dào
  他的一切都好……这样就已足够,足够了。
  燕巧,又快过年了,你会为我多备一双碗筷吗?我如此出头就为一个名字,名扬天下,为的是让你知dào
  我活得平安,你可知dào?你可安心?我为六爷打天下,我为你保重,你们也要为我珍重,为我平安才是……
  还有儒辉,崔长河如此横死,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我知dào
  你为我做了许多……包括谌鹊的事,包括燕巧的事……你突然离开凌州,又岂是单单为了处置先王?你一定还做了谌鹊方面的事吧,不然,我的计划不会如此顺利,不会如此快捷。我送你信,意指让你交给六爷,送你画,意指让你归隐,你却一手接过信,甘冒生死以助我得报大仇……那时,你可想过,一个不慎,你连归隐都不可得……是我自私,牵扯了每一个人进来,却又什么都维护不了……你走了,终于走了。我能为你做的,也仅只于此了……
  一定要平安,每一个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