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待我赶至潼关时,关外的羌蒙军已后退二十里扎营。但才入城,薛温晋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时不时向我瞟来,让人警惕万分。果然,不过半天,兰裘生便有飞书传到。神都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儿。本来我的意思是让兰裘生将一个月前拿下的范府家人范古送交刑部理判程彰审理,并连带地牵出一票人,但谁知,崔长河竟快他一步,上折参了我一本,说我与羌蒙私通,和谈一事实为叛国……崔长河,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了。但他还是错算了一着,眼下王上怕的到底是什么?是我这个有可能和羌蒙私通的人,还是羌蒙,这个真zhèng
  要攻进神都的彪悍部落?他算错了,王上在他眼里是一代雄主,在我眼里却不是。我在他眼里是个无处容身,只得忠于神都的谋士,但我依然不是。王上要定罪他自定罪,如今我兵权在手,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够他担心了,更不要说我其实已有实力逼宫了。太尉是个明白人,他会小心劝住王上,也会在朝堂上与崔长河力争,至于我,只要能退羌蒙之兵,一切自不在话下。
  本来是不想薛温晋了,免得有人说我公报私仇,但现在看起来,不把他给带进去,王上那里还盖不过……我将信转给赵黎看了,他狠吃了一惊。请求结盟的表折是我和他联名的,这里我如果是叛国,崔长河当然也不吝惜赵黎这一颗棋子。所以,现在赵黎就是我的同盟,因为拿下薛温晋还得由他来。
  “赵将军,你看,我们还有活路吗?”
  “……马上撤回神都去向王上澄清事实?”他显然是在试探,谁都知dào
  去了神都才是没有活路。
  “……将军,去了神都……我们还能活着见到王上吗?”我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让他明白我的立场。
  “……那只能另想办法了……唉!崔相也实在……国难当头,居然还在那里假公济私!社稷不幸啊社稷不幸……”
  “将军,唯今之计,只能先想办法转开王上的视线……”
  “怎么转?”
  “当然是比私通羌蒙更大的事喽。”
  “愿闻其详。”
  “将军,一个月前,刑部理判程彰拿到了一个人,叫范古,刚从突利回来,被人密报,现正暗中关押在刑部大牢……”
  “突利回来……范古!”他站了起来。
  “是啊,似乎和中书舍人范阶范大人有瓜葛呢!”
  他听了这话闷了半晌,终于又坐了下来,语音低沉“军师之意我懂了……事不宜迟,要不就在今晚动手吧?”
  我微微一笑,“好。平澜一切都听将军的。”
  当晚,在晚宴上,赵黎就依王上派他出兵时所封的虎符夺了薛温晋的兵权,然后拿下他,缴送回都。罪名自是私通突利,故yì
  战败,以好让突利的兵力往南更进一层。也确实,突利看到羌蒙轻易就在仲津与潼关两处得利,也派兵在此以北蠢蠢欲动,想来分一杯羹,这就正好给了间接的证据。
  其实证据有没有都无所谓,关键是看王上的宝押在哪边,目前看来,我方比较占优势一点。如果真的没有错,那就应该好好谢谢宝氏兄妹了。
  十月二十,在神都闹得沸沸扬扬了五天之后,王上终于定了范阶与薛温晋的罪。两人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同时朝中牵连官员达三十五人之多。如今崔长河是落了势,范阶是谁的人朝中上下都知dào
  得清楚,通敌卖国的事如若没有他指使,想来范阶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此案一办,他自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来自碰霉头。看来兰裘生与程彰真是乱世中最擅阴谋的朝臣了……
  这厢,连续八天没有动静的羌蒙派了个使臣过来,说是请我赴宴。此举让我一时犹豫起来,什么意思?羌蒙可汗的用意何在?是单纯毫无心机地想叙旧?还是想来一套离间计?不论是哪种,都是不好解决的麻烦,想了半天,还是上折给王上,请他准我借此机会与羌蒙可汗详谈结盟一事。现下没了崔长河,又斩了薛温晋,王上自是只能准我的了。
  十月二十五,王上遣了礼部侍郎向汉青、凌练,兵部侍郎宇文书达抵达潼关,并准我以右仆射之职携同几位朝臣一同出使羌蒙。目的达成!
  “赵将军,此去福祸难料,请将军积极备战,勿以我等为念。”临行前交待一句,我便与众人出发了。
  两辆马车驶出潼关,经过长长的一溜狭廊,车马渐渐平稳起来,我撩开车帘。草原上青天白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满目迷离的景致便突兀地映入眼帘。又长又宽的伊河从远处蜿蜒而来,静静地淌着,将莽莽草原划成两半,一半在青天外,一半在青天下。一览无余的开阔之地,坦荡如坻,虽是衰草连绵,但仍有一种让人心旌动摇的震憾。葱黄的原野上,远远点缀几点牛羊,黑黑白白,有些落在山半坡,有些落在明明秀秀的伊河畔。
  再行一阵,便是勒云山,北接祈香高岭,势如屏障,其间莽原起伏,森林茂密。而山坡之下,密密连延二十多里的营帐但出现在眼前。不时有马群急驰而过,带起一阵呼啸之音。偶有几名羌蒙青年天蓝色的身影奔过,夹过几声爽朗的欢笑,显得如此青春与活力。
  车马行到军前停下,我与几位朝臣一同下车,已有羌蒙的将军在营外迎候。我细一看,这将军健朗又年轻,神采间似还带着稚气。他抱拳向我们一礼,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我主已在帐中设宴,贵使请!”说完还朝我笑了笑。
  我猜测,“杭木顿将军?”
  他咧嘴,“是我。右仆射大人请。”
  我朝他回了一礼,与众人一同入营。才没行几步,却见眼前一花,一名头戴缎面盘丝荣花毡帽,着一身嫩绿为底间以深青山水纹路的长袍,腰间还佩一条镶有“乌力吉”图案的腰带,足蹬一双蹄形马靴的少女一下子就到了眼前。我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她快活地喊声,“平澜,平澜,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吗?”
  我将眼前健美的少女仔细打量,乌黑的发辫随着她舞蹈似的左右打转,甩啊甩着,看得人有些头晕。但她明快高昂的声音还是让我记起了,“哈清!”
  “啊!你记得我!你真好,平澜!”她停下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睛明亮得如同草原上的星星。
  我朝她一笑,见她已经平静下来,便退开一步,“胤朝使臣见过公主殿下。”
  “哎!别叫我公主,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哈清。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刚驯服的马,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说呢……”她说着就要拉着我走。
  我为难地想挣脱,无奈这小姑娘人小劲却不小,另几个大臣更是看得傻了眼,向汉青急急地想要说什么,杭木顿却笑着拦住:“那几位先请入帐吧。右仆射大人,等会儿请公主殿下一起过来用膳。”
  于是,我被拉走,去看生平最与我犯忌的却被哈清驯服的马。她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日头快落下去时,我了解了她的成长史。
  斜阳余辉,日暮的草原别有一番磅礴的气势。我与她一起站在半坡上,直到夕阳落下,她忽然就转过脸来看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的缘故,哈清此时的脸异样的火红,美艳非凡。
  “平澜,你,嗯,你……”
  看她支吾着,我不禁奇怪,有什么事会让这样一个爽朗的草原姑娘羞于启口?“什么?”
  “你……你喜欢我吗?”
  她说得很轻,但我却听得分明,刚想应出口的话在见到她别样的神情时忽然顿住。哈清……她,她居然……她的意思是对我钟情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从未觉得男装打扮有何不妥,但现在看来,似乎……似乎……
  “哈清,你说的是兄弟姐妹的喜欢吧?”我小心翼翼地求证,虽然根本没抱希望。
  “不,平澜。”她热切地看着我,让我心里陡然一震,“平澜,我是真的喜欢你。在你救出我和皇兄的侍从的时候,在你冷静的指挥部下打仗的时候,在你温和地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就开始偷偷喜欢你了……平澜,你,你有喜欢的女子吗?你在中原有中意的姑娘吗?”
  “没有。可是……”我想解释,这个误会可不能延续下去,应当马上解决才是。
  “公主殿下,平澜大人,可汗有请。”有个小兵过来请人。
  我烦躁地点点头,想先把事情和哈清说清楚,但哈清一听这话,却低头一笑,一溜烟地跑开了,让我想追都无从追起。要命!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情!
  “平澜大人请。”
  我无奈地朝小兵看一眼,只能先进去大帐再说。
  这是正式拜见羌蒙汗王,决非当日落难的宝康可比。华贵的毡帐织得富丽堂皇,其地铺着又厚又密的毡毯,踏上去,轻软柔厚,竟似踩在云堆一般。羌蒙的汗王康硕可汗宝康正端坐君位,一身华服,天青色的裘袍,以云火为饰纹,对襟处也同样饰以乌力吉的祥纹。头戴皮帽,足蹬筒口皮靴,深具羌蒙族人的宽厚大度与粗犷坦荡,而其服饰的华贵也尽显王者尊贵。
  他先吩咐开宴,又和我寒喧一番,席间马奶酒清甜飘香,让人食欲大动。但我自入宴以来,一直担心着那个事。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如此场合又岂可说开?心有惴惴,一直担心哈清。万一她做出什么不当的举措来,既闹了我的笑话,也损了羌蒙的颜面,到时候不定还会影响两国的结盟。嗟!这事闹的!
  宴至一半,哈清忽然就跑到宝康面前,俯身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宝康还不时含笑地瞟眼过来,瞧得我心里直发毛。
  不待想妥不妥,我赶紧抢先开口,“汗王,此次平澜奉王上旨意,前来赴会,同时也秉受圣意,想与汗王商谈一下两国结盟的事。”
  宝康挥手示意哈清先坐在一边,正色道:“我羌蒙部几年来多受胤朝皇帝欺压,两国旧有仇怨,现又交锋,结盟一事不必再谈。今日之宴单为道谢当日之恩及……”
  “汗王可容小臣说几句话?”
  “请讲。”
  “汗王可知,今时羌蒙与我朝交战,那突利也发兵仲津,蠢蠢欲动?其意欲何为?无非是想乘此隙侵夺两国之利。汗王天纵英才,想必早已清明于心。突利可汗狼子野心,汗王岂可割己之利而遂其渔翁之行?如今突利称霸北疆,雄踞草原,却还虎视羌蒙千里的肥沃草原与中原的富庶繁华,其心如此贪婪不知节制,若贵国与我国交战,则其正好可乘隙夺之。反之,若两国联手,尽释前嫌,则一西一南夹击,可相互配合,两厢包抄,如此,不但可压制突利野心,还对你我双方有利。我可夺回同西州郡,于羌蒙则可一血三十年大仇,使怒博格草原重归旧主。汗王,分则两伤,合则双利,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扫了眼在座的羌蒙臣属,其中大相巴图,大将军其木得、布日固德都敛眉深思不语,心中略有三分把握。再看宝康,只见他也是揪着眉略有所思,沉吟半晌,“……可是,胤朝与我族交恶多年,其间仇隙,固非三言两语可解……”
  “汗王,我朝与贵国交恶,然其衅端为何?我朝与贵国之隙始于牧天可汗十三年十月,而突利于同年九月下旬,兵袭阿达米草场,虏牛羊千头、羌蒙女子百名以归。回程时又劫掠我国鹿原镇。我国发兵追击,正遇上羌蒙的追兵,两厢误会,此为首也。而后,牧天可汗十七年,贵国因沙尘席卷,渡河而牧,遭突利骑兵伏击,但其人却反诬为我国所为。于是两国相战,遂为交恶。至牧天可汗二十三年,两国又因突利从中挑唆嫁祸,终酿鹿原大战致使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此间种种,皆由突利为祸之肇始。胤与羌蒙本无深仇,所以交恶,皆为突利之故,望汗王深思之。”我顿了顿,接着道,“突利侵我科沃及同西州郡,是为我朝之仇。而突利之于贵国也是三十年的血仇。胤与羌蒙,有共同的敌人,有共同的冤仇,唯今之计,正当两国同仇敌忾,一同歼敌才是……犹记腾厥可汗三十七年,突利兵侵怒博格草原,虏牛羊千头,妇女三百八十名以归;牧天可汗三年,突利火烧喀拉沁城三日,城中百姓二百三十户,共计男女老幼五百一十人,尽皆惨死;牧天可汗十三年,突利又起衅端,在挑起羌蒙与我国交战之际,发兵袭取怒博格草原,使一万八千羌蒙族人沦为奴隶,饱受荼毒;牧天可汗十五年,突蒙杨公丘大战,其人背信弃盟,虏王子苏赫巴鲁为人质,胁迫羌蒙拿五千牛羊,黄金一万两,美女百名以换;牧天……”
  “别说了……”宝康以手捂脸,哽声制止。
  我吐了口气,看着众人。与会之人俱是面有凄色,哈清与杭木顿甚至已在那儿啜泣,几名将军满目悲愤,都直直地望着宝康。
  我朝同来的向汉青等人看了眼,事已成了八分。
  宝康终于放下手,吸了好几口气才道:“……结盟一事,关乎两国,我要与众臣商议了才能决定。今晚就先请几位使者到别帐休息吧……”说着便起身欲走。
  我朝哈清看了眼,出声道,“汗王,小臣有几句话想和公主殿下说,可否请公主移步?”此话一出,我就有些懊悔。
  哈清一听倒是立时就要走过来,但宝康一手将其拉住,“公主也在表决之内,贵使有话,不妨日后再说。”
  他语气虽和,但却不容反驳。我暗悔过于心急,反而弄巧成拙,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走出帐外。唉……这次没来得及说,只怕日后更加牵扯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