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先破玉溪春(上)

  建议各位通读了全文再看此番外!不可自误……
  ——————————
  茶,是雀舌银毫歙县云雾,水,是旧年梅萼上收的无根腊雪,滚成“蟹眼已过鱼眼生”的温度,略一停冷,高冲,低洒,清碧微黄的茶汤里,银芽根根悬立,徐徐下沉,绿烟腾袅处,白兰般的香气已溢了满屋。
  丫鬟捧了剔红牡丹漆盘,托一双甜白釉刻纹茶盏,我缓步上前,亲手递盏,含笑道:“舅母请用茶。”
  舅母未语先笑:“生受烟儿了,”接过手里,啜一口,笑赞道:“好香,烟儿烹茶好手段!”
  我垂目浅笑:“舅母过奖。”又奉一杯给主位上安坐的母亲。
  母亲接了茶,微笑颔首道:“你舅母不是外人,坐了说话罢。”
  我应一声,旁边丫鬟移过缃绫绣墩,舅母拦住,“我儿坐过来,让舅妈好生瞧瞧!”说着伸手拉我到跟前,我只得侧身就着罗汉床的边儿坐了,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笑容满面道:“瞧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比上回见益发可人疼了!我在家便常与你舅舅说,烟儿这容貌身段,这才学见识,这通身的气派,啧啧,一比呀,我家里那几个小子真真要不得了!”
  我忙道:“舅母谬赞,可折杀甥女了,三位表兄弟任侠好义,颇有古风,我素来极敬慕的。”
  母亲也笑道:“弟妹莫宠坏了她,我倒瞧麒儿他兄弟几个大有富贵气象,日后功业未可限量呢。”满脸春风和煦。
  “嗐,那几个成日只知吃酒胡混,没一个省心,不提也罢!”舅母捉了我的手亲热地摩挲着,绿闪红缎子遍地金貂鼠皮袄的袖口毛茸茸蹭着我的手背指尖,“怎及烟儿娴雅文静可人疼呢!京里谁人不知,云尚书家的女公子携翠而生,天人之姿,才貌双全……啧啧,瞧这春葱小手……咦,这个味儿芳冽得紧,倒是罕见,烟儿身上用的甚么香?”
  “回舅母,我前月在香谱上看到个古方,名唤冷蕊香的,依方取院里现成的白梅,和了少许零陵、苏合,以白沙蜜调了,埋在梅树下窨过一个月便成,甥女只是初试,让舅母见笑了。”
  “好调香的巧手!我说怎地一股子冷梅花气!”
  “舅母喜欢,甥女让人取些来给舅母带家去用可好?”
  “呵呵呵,”舅母笑道:“这可消受不得,一把年纪的,若用了这娇滴滴的女孩儿香,再被人认作了老风liu!”直说得母亲也笑了。
  舅母笑了会子,眼波闪闪,状似随意道:“烟儿果然是好,便说前日,皇后娘娘宣我进宫,闲谈间还问起烟儿呢……”
  嗯?
  母亲诧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问起烟儿?”
  “可不是么!娘娘问了烟儿的年貌,性情,读什么书,好什么消遣,我少不得跟娘娘回禀一番,娘娘听了,评了八字赞语‘秀外慧中,贤淑敏睿’!”
  母亲笑容满面,“承蒙皇后娘娘夸奖,不知娘娘怎生问起烟儿来?”
  舅母抿嘴笑道:“这事儿我也请教娘娘了,姐姐猜怎地?”她探了半身在花梨木螺钿炕桌上,眼里的光芒再也掩不住,“竟是太子殿下提起的!!”
  “咦?太子殿下向娘娘提起我家烟儿?!”
  “倒不是说与娘娘的,太子殿下与东宫伴读小章相公说起,娘娘得知了,便宣我问询……”她罗帕掩口小声笑道,“太子殿下我是见过的,恕个罪过说,当真生的好!那形容,那风姿,啧啧,玉人相似!待人又和气,最是仁厚不过!哎,我若是有女儿呀,说不得,早巴巴送进宫里侍奉殿下了!还有一节,我听娘娘道,往日里,虽不曾见殿下冷过谁,却也未见对哪家女儿热络半分,这回可是头一遭呢……呵呵呵……”
  母亲沉吟半日,瞧了我一眼,“却不知太子殿下如何识得烟儿?”
  “我也是这般问娘娘呢,这事儿说来巧!”舅母咯咯笑着,转了头笑吟吟问我:“前些时日,在苍石先生的画室,烟儿可曾撞见太子殿下?”
  ……
  ……
  京城的正月,干冽而寒凛,小年下的雪已尽数化了,只在墙角树窠儿存了几点灰扑扑的白。我住的东院里,绿萼梅经了雪,朵朵清碧剔透,暗香袭人。我步上正房台阶,耳听一串鸽哨清利,抬头看,一群鸽子在我头顶碧空兜了半个圈,又扑啦啦地飞去天穹尽处。
  门上小丫鬟打起梅红毡帘,小葵迎上来,笑道:“小姐回来了。”接了银鼠鹤氅去。我走进东屋,碧纱橱隔出的里间是我的卧室,外间是我日常的燕居所在。正月里,又是见长辈,所以我穿了件银红二色金妆花通袖大袄,如今在自己房里,便让小葵取件家常的浅粉云缎暗纹对襟袄换过。
  一时团子从内厨房取了热水,我在银盆里洗过手,点几点蔷薇香膏在手背上,在靠南窗的围子床上坐下,低着头慢慢匀开。
  软帘一挑,樱桃捧了只长茶盘进来,在炕几上搁下一碟儿玫瑰饼,一碟子栗羊羹,一小碟儿山楂糕,又放下一只青花间装五色盖盅,揭了盖儿,见里面飘着几颗去了核儿的红枣、桂圆,底上沉着几片黄芪,樱桃笑道:“方才婢子瞧着小姐只顾回舅太太话,午饭也没怎么吃,饭后又烧水泡茶折腾了好一阵子,如何抗到晚上,小姐且用些茶点吧。”
  我微笑道:“好樱桃!只不过,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小葵问:“小姐莫不是受了凉?”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觉着乏,我歇一会儿,你们先下去吧,晚饭前再来听唤。”
  ……
  午后时分,暖阳微斜,绮疏窗影儿铺满蜜合色散花坐褥,又洒了一点在我的沉香色挑线裙角,我蜷了身子,斜倚着靠背引枕,思绪沉沉……
  手指滑过胸口的青碧瑟瑟坠儿……
  渐渐困意上来,正在昏昏欲睡,忽觉一双手臂抱起我!一惊,却听耳边低低一声:“是我。”
  星眸半开,正瞟见他领口里的一段玄色丝绦。
  合上眼。
  那是我亲手结的项坠挂绳。
  被他抱进卧室,脱去鞋平放在绣床上,而后身边一暖,我的头被轻轻托起,一条结实的臂膀垫在我颈下,他的手臂环住我,他的气息裹住我,耳鬓边,他悠然一叹。
  ……
  他怀里真暖和。
  温暖,安全,还有些莫名的熟悉感,从十多年前就是这样,让我沉迷,无法抗拒。
  但我不会告诉他。
  才不告诉这坏蛋。
  自从在我百日那天算计我成功,这厮就成了……凭着通家子弟的身份时常上门请安,竟哄得老爸夸他文武全器,见识超凡,而老妈疼他似乎不亚于疼我,最可笑是他们一致认为他人品端方!老妈也罢了,老爸可是在朝堂混了半辈子的“老狐狸”,这回居然也走了眼。
  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几乎每天出现在我的闺房里——当然不是从大门进来,那只是在拜望我父母时才走的路经——自从某年他“无师自通”会了武功,会了轻身功夫,我家的院墙就形同虚设了……有时是看我一眼就走,更多时候是陪着我,望着我,抱着我,甚至……睡在我的床上……
  从垂髫总角,到豆蔻束发,我们俩就是这样一起茁壮成长的……
  他的怀抱真温暖啊,我暗暗叹了口气。
  天知道我要费多大劲儿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一见他就扑进他怀里,这是怎样矛盾又郁闷的心情!
  我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胸前拿下来,翻身背对着他,四肢摊开呈奔跑状,闭目嘟囔道:“坏蛋,你又weixie美少女。”
  他低声笑,从后面搂紧我的腰,热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窝,“你唤我作甚么?”他问。
  我动动头,懒懒道:“好痒,别闹,我要睡午觉……嗯,今天你这袍子上的绣纹有点扎脸啊……”
  耳听窸窣的声音,心里一动,回头看时,见他居然在解衣上缨结!困意立时烟消云散,我翻身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瞪眼质问:“喂!你干什么!”
  他眉梢一轩,望着我,慢慢勾起嘴角。
  漆黑的剑眉斜插入鬓,一双凤目长而有神,眉宇轩昂峻朗,墨眸英气逼人。
  心里一跳,脸上热了。
  我把脸藏进他怀里,停了一会儿,轻声道:“荣哥哥……”
  他把我圈得更紧,我知道,他在无声微笑。
  “……你变态,名字里又没荣字,却非要让我叫!”
  静了半晌,就听他低声叹道:“傻丫头……”
  其实也没什么打紧,如果这是他喜欢的,我暗暗想道。
  银鸂鶒熏炉里淡烟细细,燃的正是我新制的冷蕊香,这里屋原是比外屋暖和,尤其又是在这样的怀抱里,人便越发慵懒起来。
  脸贴在他胸前,我懒洋洋道:“荣哥哥,刚才我舅妈来了。”
  “嗯。”
  “我又被叫出去展示茶艺,我老妈,唉,你是知道的,不放过任何一个秀女儿才艺的机会……”
  他轻笑。
  我闷声道:“其实见长辈很累心呢,我在这里被教养了十多年,我自觉已经很古典很淑女了,但见她们还是要夹着小心,要提防得意忘形暴露出我的‘英雄本色’,我容易么……”说到这忽想到,我在这家伙面前一直很放松的,从不掩饰前卫言论和古怪念头,而他,竟然,似乎,很适应?
  他见我停住,便笑问:“后来怎样?”
  “啊,”我收回思绪,“还能怎样,被夸了呗,还被摸来摸去……”
  “……”
  “然后舅妈说,皇后娘娘打听我的情况,你知道当今皇后和我舅妈是嫡亲姐妹,皇后打听我,因为太子跟别人提起过我……”
  留神听,他的呼吸果然顿了一拍,他问道:“太子?你几时结识太子的?”
  我撅嘴,“便是上回在苍石先生的画室,上个月先生新收了一位女弟子,只说也是京里大户人家的女儿,前几天这小师妹的兄长送她来学画,她主动引荐给我认识,刚才舅妈说,那位居然就是太子!”
  “你二人说甚话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出于礼貌,略作寒暄而已啦。”
  他眉头微陷,静了静,缓缓道:“当今太子我倒是会过的……”
  “诶?你们认识?”
  “不甚熟识,只在驸马都尉府上遇到过两次……其人么……”他摸摸下巴,缄口不语。
  我支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秋潭一样幽邃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见我这么盯着他,一笑,捏捏我的脸,道:“做什么,傻丫头……”却又睨着我,半真半假地盘问道:“如实说,你与太子可还聊得来么?”
  诶?嘿嘿……我反问:“你猜呢?”眨眨眼,“哎呀,太子殿下玉树临风,儒雅温润,真是天下女性的理想夫君啊~”成心逗他。
  他淡了笑容,我肚里暗笑,这家伙就算知道我故意这么说也会吃醋呢。
  忽然他的手指在我颈边一滑,从我衣领里挑出我挂在胸前的瑟瑟坠子,带着我的体温,被他捏在指尖。
  青碧色的瑟瑟宝石,是他十二岁那年比武夺魁得的番邦贡物,他镶上链子给了我。
  他拿在手里瞧瞧,嘴角得意地扬起,凑到唇上轻触一下,指尖一点又塞回我的领口里。
  在空气里散去不少热量的坠子,贴着我的肌肤,凉凉地滑到我胸口。
  我忙按住它,禁不住有些羞恼,“你得意什么!还不是因为我的被你拿去了,我总得挂点什么嘛!”我戳戳他胸前,那里躺着我从地府公务员处“取”来的老坑玻璃种翡翠挂件,我扬眉道:“《礼记》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总算没输了阵,我吐口气又道:“对了,这玩意就这么挂着,硌到我好几次呢,不如拿个小麂皮囊装起来……”
  他眼波蓦地一软,目中情深似海,我说完也呆住,小麂皮囊,挂在颈上的小皮囊……这情境似曾相识!莫不是,在我梦里出现过??
  他深深凝视我,柔声低唤:“丫头……”竟一翻身压我在身下!我吓一跳,双手抵在他胸前,惊道:“荣哥哥,你干什么!”过去就算一起躺着,也从没象这次这样有危险的感觉!
  他的手指顿在我领口的鎏金梅花骨朵儿钮扣上,低声道:“再有两月你便及笄了……等了这许久,好容易等到你长大……”
  “那不是还没到吗!再说及笄也是未成年!啊,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也没说非要跟了你不可嘛……”
  他面色微沉,“不跟我?”
  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他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看得我心慌意乱,然后他目光下滑,落在我的唇上……
  心扑通扑通乱跳……
  突然他神色一凝,微微侧了头,认识他这么久,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忙运起内功凝神细听——他教的内功,我只学了皮毛——就听屏门上云板叩响,隐约听到有人说:“舅太太府上三位表少爷来了……请小姐晚上同去‘走百病’……有劳姐姐传禀一声……”而后履声细碎,有人朝着正屋走过来!
  我忙推推他,低声道:“你快躲一下!嗯,从后窗走!”我从没被捉到过,因为每次他都提前做出反应,而这回……
  他板脸盯着我,不说,不动。
  我大急!耳听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只得发力推开他,跳下地,趿着鞋迎出去,才挑了碧纱橱的帘儿,就见樱桃走进东里间来,笑说:“小姐,三位表少爷来了,太太请您过去厅上呢。”
  我点点头,“才刚睡了会儿,打水来,我要洗脸重新梳妆。”
  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我直听着堂屋门上毡帘“哒”一声落下,才赶忙跑回卧室,再瞧紫绡帐子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