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战鼓惊山欲倾倒

  春三月红绽雨肥天,睡荼蘼抓住了裙钗线。
  我立在亭中,目光穿过婆娑摇曳的细嫩柳丝,极目远眺阳光明灿的目之尽处。
  居然要我等他……
  我犹豫着问身边的丁寻,“你确定把口信带到了?时间地点没说错吧?”
  丁寻似乎对我的怀疑颇为不满,他抱臂而立,耍酷地绷着脸,吐字清晰:“一字不差!”
  “数五十个数,再不来我们就走。”刚在坐凳栏杆上坐下,就听丁寻道:“来了。”
  我站起身,待看清远处来人,莞尔不禁。
  簇新的赭赤色袍子,衣襟上褶痕纵横,像是刚从箱底翻出来的,明明是武人的形象气质,头上居然附庸风雅地裹了文人儒生最爱的幅巾,配了他那红脸虬髯还真是……有视觉冲击力啊……
  笑过之后,忽然担心起来,怎么好像很隆重的样子,又不是约会……这样想着,不觉自语出声,就见丁寻瞥我一眼,那眼神无声吐出:“活该!看你如何收场!”犹如在声讨背夫幽会的淫妇……
  “喂,你别这表情,我和荣哥哥说过的……”猛然憬悟!我在说什么?!
  抚额,逻辑混乱了……
  深呼吸,无视身边刺目的睨视,我上前一步,故作镇定,调整表情迎候那两个疾步走近的身影。没错,是两个,红脸山贼身后还跟着黑脸的那个呢。果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他二人三步并作两步进到亭子里,唱个无礼喏,红脸山贼致歉不叠:“教小娘子久候了,全怪在下……耽搁了……惭愧地紧!小娘子恕罪则个!”脸上颜色越通红,看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将军客气,是小女子唐突相邀,还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在下朱丌,这是我结义兄弟马。”
  “原来是朱将军、马将军,失敬失敬……”也不知有什么可敬的,哎,我讨厌说套话。
  在朱丌身后落后半个身位的黑脸山贼——现在我知dào
  他叫马——偷偷捅捅朱丌,瓮声瓮气道:“哥。你怎不问问她的名姓?”
  朱丌回头瞪他一眼,又对我尴尬笑。
  微笑,“小女子姓水……自那日在路途中与二位将军偶遇……”想想还真没什么交情,如果非要扯上关系,就是他们打算劫我做压寨夫人,被老女人打得晕厥吐血,让我误以为他们死了,而后又在山里遇到他们劫道……擦汗,这客套话该怎么往下说呢,“嗯。还不知二位怎么做了伪唐的将领?”算了,不难为自己了,干脆开门见山。
  朱丌道:“不瞒小娘子,我兄弟二人原是做那剪径地营生……”
  暗笑。这事很明显,是人都看得出……
  “……只为圣人有句话说的好:父母在,不远游,所以我们便就近做些没本的买卖……”
  汗,诡异的因果关系……不过看起来这位《千字文》已经学完了,现在大约在学孔子语录……
  “……我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倒也逍遥自在。不想去年底我们老太爷殁了,临终前留了遗命,命我二人去军中搏个出身,于是我们便投到军中。”
  我插嘴道:“那为何不投周军,当今皇上可是比南唐李英明多了!”
  他憨笑道:“我兄弟二人带了喽兵下山,原是没定辅保哪家天子。可巧听说朱元将军是个好汉。尤其又与在下同宗……”
  同宗?是指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同姓的人都叫同宗吧?我点头,“原来如此。看来这是天意,让二位先跟随了朱元将军,而后一起反了唐营,在此次紫金山战役中立下大功,圣上很是夸赞诸位呢。”荣哥倒是夸过朱元,至于他们……咳咳。
  朱丌和马听了,脸上都露出笑容,尤其马,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之情,锅底色的脸上笑得春花灿烂,我微笑,都是简单率真地人呢。
  “二位将军辅保明主,前途定然不可限量,我见二位生得好面相,日后定是大富贵的……啊,不知二位娶妻没有,不瞒二位说,我平素有个做媒的爱好,若是二位尚无妻室,日后由小女子做个传红线的冰人,倒是一桩美事。”累死我了,今天费这么大劲,绕这么一大圈,其实就为说这几句话……
  想出这招数我容易么,婉转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要不伤人自尊,拒绝人也是技术活啊!说自己喜欢做媒不算突兀吧?记得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过,女人最喜欢的两件事:做母亲和做媒人……好吧,女权主义的姐妹请无视。
  朱丌尚未搭话,马已大声笑道:“小娘子作甚冰人,我家哥哥满心只爱慕……”
  赶紧截断他,“啊呀,朱将军喜欢什么样貌性情的女子不妨说来听听,我回京城后,在京里世家小姐中也可以为将军留心一下,马将军呢,喜欢什么类型?可有心上人了?”笑吟吟看着他。
  没想到马听了这话,居然一张脸涨的黑里透红,口里只说着:“小娘子休拿某等耍笑……”这样一个大汉居然作扭捏状,呵呵,原来是位纯情的同学呀,本来做媒只是托词,现在看来,要是有适合地女子,不妨就真介shào
  给他们好了。
  内心纯真的人是很难得的。
  “有劳小娘子费心,我二人……并无挑拣……”朱丌打断我的思绪,声音闷闷地,一双铜铃圆眼眨也不眨地盯在我脸上。看得我心里毛……片刻之后,忽叹道:“小娘子是仙子下凡,凡俗人原不该存甚痴心妄想……”苦笑摇头,“这本是人所共知地道理,可……却又由不得自家……”
  闻言一呆。刚才的高昂兴致瞬间沉落……
  他话头一转,红脸上挤一个笑,“我等不挑拣,只寻个本本分分的女子,安心过日子便是,小娘子若能为我等留意一二,在下感激不尽。”拱手一礼,而后就道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很快就和马告辞去了。
  这一去,倒是没再回头。
  回到行馆时,荣哥正在看奏章,我想大约从人都得了吩咐,因为我去找他从不见有侍卫拦阻,甚至连传禀的环节都省去了,无论何时何地。
  我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没什么精神说话。
  他不抬头,只随意问:“又做甚坏事了?”
  “嗯。”隔了一会,我盯着自己的裙角轻声道:“是不是拒绝人,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会伤人啊……”
  他转脸看过来。我垂头,慢慢斜靠在他身上,轻声道:“你知dào
  吗,其实拒绝别人自己也会难受,唉,我每回心里都很难受地……你别动,让我靠着反省一下。”“每回?”
  “呃,那个。我不小心说走嘴了,你就装没听见吧。”
  他身躯轻震,似乎在笑,并没说什么,只是配合我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靠着他,视线飘远。一副春景正嵌在窗子里:轻云剪剪。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
  春韶苦短。一路看文学网春怨正长。
  荣哥自拿下寿州之后,便打算乘胜拿下濠州、泗州。
  濠州东北十八里有一河滩,四面环水,唐人在滩上设了防御工事,自以为固若金汤,不想荣哥亲自帅军进攻,他命内殿直康保裔领甲士数百人做先头部队,乘橐驼涉水,一鼓作气,不仅攻破滩上唐寨,又掳了许多战舰,得胜而归。
  濠州城东建有水寨,与城中互为犄角,荣哥命殿前都虞侯王审琦领兵突入,夺了水寨,城北尚有南唐战船数百艘,唐人在淮水中遍插巨木,防遏周军,荣哥于是命水师拔木进攻,举火焚船,一把大火把敌船毁去七十余艘,余船狼狈逃散。
  而后他命李重进率众攻濠州南关,因为有御驾督师,所以周军将士个个士气高昂,奋勇百倍,或缘梯,或攀堞,不到半日,就攻入南关城。
  濠州诸般防御尽皆失败,只剩得斗大一座孤城,眼见守御不住,濠州团练使郭廷谓便想出个主意,他派人来周营上表,说他地家属都留居在江南,这次若是遽然降了,必定被唐主夷族,所以想先遣人至金陵禀命,然后再降。
  我诧异,投降还要向朝廷请示?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荣哥笑,一针见血道:“他无非是行缓兵之计,想往金陵乞援。我索性将计就计,等他援兵到来,一举歼灭,保管教他死心塌地,举城出降!”遂留一部分人马屯于濠州城下,他亲自率大军去攻泗州。
  大军行至涣水东,遇着南唐舰船,大约又有数百艘。当下周军水6夹击,大破敌师,斩五千余级,收降二千余人。兵马鼓行东进,追击逃寇,路遇关卡便斩关夺寨,一路长驱直进,势如破竹。两日后抵泗州城下,荣哥亲冒矢石,率众攻城,焚南关,破水寨,拔月城,泗州守将范再遇见大势已去,只得开城投降。
  荣哥得了泗州之后,严禁将士掳掠,秋毫无犯,百姓感恩,争献刍粟犒军。大军略作休整,兵分三路,他率领亲军自淮河北岸进军,命赵匡胤帅步骑沿南岸进军,诸将乘战舟从中流行进,正是: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周军浩浩荡荡,直奔南唐另一重镇——楚州而去。淮滨因战争日久,人迹罕至,两岸葭苇如织。且多泥淖沟堑,极难行走,有些地方甚至会陷住马蹄,需人在前牵引才可前行,但周军自荣哥亲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众将士乘胜长驱,士气正高,自然个个踊跃,人人争前,行军的劳苦便不在话下了。
  我骑在马上,随大军行进。两岸马步军卒,旌旗蔽日,金鼓喧阗;河中齐云战舰,舳舻横江,千里连。军士们的歌声洋洋满耳,细辩,只听得一句为“檀来也”,数万人齐声高歌,气势雄浑,豪迈粗犷。远眺是明霞万里。旁侧是淮水奔流,左右环拱地是荣哥的精锐之师,大周最骁勇的骏马健儿。转看身边那人,他一身戎装。威风凛凛,肃然渊停,山陵河岳般地侧面,敛着冲坚毁锐地霸气,万道霞光破云洒落,长河韬映,动人心魄。
  感觉到我地注视,他转了头。目光柔和,低声道:“可是累了?”
  摇头,赧颜而笑,“不是……嗯,这是什么歌?一次听到。”
  他微笑,“《檀来》。”
  一路高歌猛进。沿途若与唐兵相遇。便且战且进,金鼓声达数十里。这一日行至楚州西北地清口。唐军屯兵于此,作为楚州的屏障,由唐应援使陈承昭扼守。荣哥扎下人马,夤夜派兵偷营,大破唐寨,生擒陈承昭,收降唐兵唐将七千人,所有清口唐船,除去焚毁的,尚有三百余艘,全都归了周军所有。至此,曾经称雄一时的淮上唐舰,已被扫得精光,周军水师出没纵横,肆意挥斥,再无阻碍。
  再说濠州守将郭廷谓,即之前说要先请示李再降的那位,遣使至金陵乞援,原指望陈承昭领兵来救,不料连陈承昭自己都被周军擒去,且全军覆没,郭廷谓无法可施,便真如荣哥所料,献表投降,濠州城中尚有戍兵万人,粮食数万斛,郭廷谓举城归降,全城兵粮尽数归了后周。
  荣哥得了濠州,再无后顾之忧,于是放手去攻楚州。
  这一路上,大周军马所向披靡,荣哥鞭镫所至,无不克捷,所以我只管放心在营里住着,在阳光晴好的午后,还会捧着他专门给我找来的闲书出去看书晒太阳,原以为用不了几天便可得了此城,不想他亲御旗鼓,连日攻扑,我每日就听外面鼓角喧天,炮声震地,如此已攻了很多天,竟也没见把楚州拿下来。
  我放下手里半天未翻一页地《拾遗记》(1),心里忽冒出个念头:这不会又是个“寿州”吧……
  摇头甩开胡思乱想,我伸个懒腰,起身向寝帐走去。
  一挑帐帘,正见荣哥抱臂坐在交椅上,蹙额闭目,面沉似水,呃,好低的气压……我收回脚步,才一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回来。”
  讪讪转回身,对着帐中那人,眨眨眼。
  他沉着脸,“怎一进来就要走?”
  我指指帐篷顶,“我看这帐篷里要下雨,瞧这乌云密布的,咳,所以我英明地决定先出去避一下
  他脸色和缓了些,嘴里却道:“又胡说。”
  我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用“勇敢地食指”戳戳他的肩膀,“容哥哥,你不高兴啦?”
  他眉头紧锁,嗯了一声,就闭目不再言语。
  呃……叫我进来又不说话……我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安静地继xù
  看我的书。
  正看的入彀,就听他的声音沉沉响起,“楚州防御使张彦卿铁心抗拒王师,我军连日攻城,城外庐舍已扫尽无遗,又州民凿通老鹳河,引战舰入江,水6夹击,攻楚州,我军将士奋不顾身,浴血攻城,连攻十数日竟不得下!当真可恼!”
  “哦,这城很不好打吗?”他大约只是略抒胸中块垒,我便也随意答着话。
  “嗯,张彦卿此人硬铁心肠,且楚州城坚粮足,下之不易。”
  “城坚粮足……城坚……”我的视线仍埋在:“可以用炸药嘛,你们叫什么,黑火药?你不是喜欢用火攻么……”
  屋中骤然地一静,我心下诧异,正要抬头,就觉身子腾空,眼前景物飞旋转,我手里的书册脱手飞出,耳边是他地朗声大笑,他抱着我在帐中转了几个圈,我被转得头晕目眩,下意识闭目搂紧他的脖子,忽觉脸上一热,大惊睁眼,只见他容光满面,神采飞扬,黑亮地眼眸里辉耀日月,他一低头,又在我另一侧颊上重重亲了一下,而后放下我,大步走出帐外。
  帐帘轻荡,卷起初夏的微风,丝丝清凉溜进帐中,拂上滚烫的脸颊。
  注释:
  (1)志怪集,又名《拾遗录》王子年拾遗记》。作者东晋王嘉,字子年,陇西安阳(今甘肃渭源)人。
  胭脂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