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鸟惊飞,菰蒲叶乱

  一个女子背靠着隐囊半躺在床上,一条对凤纹团花大被盖了半身,看她只穿了件素白中衣,头上简单挽了髻,原本是极端庄明丽的脸上带着病容,正向我看过来。
  我惊道:“黄夫人?!”
  她微微一笑,只这一笑,仿佛病容在瞬间就褪去了,依稀又是当初光彩照人的样子。
  她示意宫女移了绣墩给我,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谢娘娘赐坐”,强忍着古怪的感觉,她已笑了出来,“无须拘束。”声音到底带了些病弱。
  感觉怪怪的,这位黄夫人曾经是我店里的客人,也曾有过交流,当时只觉得她言谈举止一派大家风范,而且难得不挑剔不矫情,很好沟通,现在看来当初她是专门微服了去我的店里……看我?真狗血,原来黄夫人就是皇帝的夫人……我为作者的无趣设定汗一个。
  她含笑打量着我,“许久未见,水小姐益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啊……
  《世说新语.贤媛》载:“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刘孝标注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记》:“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惋。主於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这是“我见犹怜”一词的出处……
  作低头浅笑状,背上已隐隐生出薄汗。
  宫女献了茶上来。青瓷盏里是精心烹制的茶汤,浮着细致的沫饽,我端起茶盏,略顿,闻香,悠悠啜一口,放下,符皇后赞道:“水小姐磊落轶荡,果然不同凡品。”
  “娘娘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开玩笑。若不是感觉到胸口那一点冰凉依旧……想装得这么若无其事都难!宫斗的常识是不要在别人宫里乱吃东西吧,尽管现在也是个瓮中捉鳖地局面……
  诶,我这是怎么了。“宫斗”、“瓮中捉鳖”这种词汇都冒出来了……
  她挥退众宫女,只留了一个大约是她的心腹侍女。站在略远些的位置。她优雅地微笑着,“不知水小姐以为陛下如何?”
  嘿嘿。果然来了!
  我斟酌着词句:“当今天子雄才大略,文武全才,虚怀若谷,勤俭恤民,是难得一见地圣明君主。”
  她颔道:“陛下确为世之豪杰!”话头一转,“却不知水小姐因何不愿入宫?莫非……”勾起嘴角,美目似嗔似笑,“侍奉陛下还辱没了小姐不成?”
  “民女不敢!”汗,如果是这个时代的女性,这种时候是不是要说些“贱妾蒲柳贱质难承圣恩”什么地,然后磕头如捣蒜啊??可是,我下不去手啊……
  她淡淡一笑,“此处并无外人,我与妹妹推心置腹,妹妹也莫要拘束了。”
  “妹妹”这词在这个时代固然是个套近乎的常见称呼,可此时由她说出来……当真是语意隽永耐人寻味呢……
  她看着我,轻叹道:“圣上胸怀天下,从不见以儿女私情为念,我只道英雄豪杰惯是如此的,直至遇到你……难得陛下如此动心,却不想妹妹竟不愿入宫,不知是何缘故?”
  我细品她话中意味,听起来还算是波平如镜,但无论什么女人都有吃醋的功能吧,象“任盈盈”那种只是男人的一相情愿罢了……不过无论是不是试探,我只实话实说道:“不瞒娘娘,皇上是我遇到地最优秀的人,我想以后恐怕我也不会遇到比他更优秀的人了,我确实非常欣赏他,非常喜欢他,但那只是兄妹之情,并无其他……”
  “兄妹之情?”美目里流过一抹讶色,“……不知妹妹可辨得清何为兄妹之情、何谓男女之情?”她似乎要笑,却忽然咳起来,旁边那宫女赶紧跑过来,捶背献茶折腾了半天,才终于平复了,她目示那宫女退开,对我倦然笑道:“让妹妹见笑了。”
  “娘娘凤体要紧,不如我改日再来聆受训教?还请娘娘多多保重玉体,早日康复!”赶紧放我走吧
  “我素来有这病症,这次作的格外凶猛些……因而我才急急找了妹妹来……”她喘息了一会,悠悠道:“想我大周自先帝时就不行采选纳宠之制,今上登基依然如是,陛下往日于女色上从不在意,故而至今这宫里也无其他妃嫔,此番只待妹妹入宫便是专房专宠,放眼天下,这样的帝王又有几人?至于我这病么,怕是拖不久了的……妹妹可明了我的意思?”
  “娘娘快别这么说!皇上是极敬爱娘娘的!”是吧,古人不是都把“相敬如宾”当作夫妻关系的最高境界么,我这也不算乱说吧……“我只当皇上是兄长,所以是断断不会入宫地,还请娘娘切莫多想,将养凤体要紧!”几乎要瀑布汗了。
  她神色古怪地望着我,待要开口,忽地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再展开掩口的帕子,竟染了一朵殷红的血花……
  这下不光那宫女,连我都有些紧张,看她白纸一样地面上带了不正常的潮红,弱弱地倚在隐囊上喘气,好好一个鲜活地人啊,现在已是气若游丝,不觉同情之心大盛,我冲口道:“皇后娘娘。舍弟精于岐黄之术,宣他进宫给娘娘看看如何?”说完才想起,御医是天下最恐怖的职业之一。给皇家地人看病,治好了倒也罢了。若是治不好,没准就喀嚓一声……小弥固然医术高,在我潜意识里觉得宫里地御医们肯定是不如他的,但天下总有治不了的病啊,万一……可是看她那么难受。情急之下这话就脱口而出了。
  她就着宫女地手喝了口水,另取了一条手帕略拭嘴角,望着我轻轻笑道:“我果然没看错妹妹……只可惜此番却要为陛下嘲笑了……”
  “诶?”什么?
  她笑叹,“我前日道陛下无有手段,夸口说若是我宣你入宫定能劝得你留下,陛下不信,不想当真被他料中!足见还是陛下更知妹妹啊。”
  不会吧!我无语了,怎么还有这么变态的事……
  她握住我地手,没有一点热度的手指冰得可怜。她婉声道:“当日,我微服去你店里,本是只想看看是何等样人令陛下那般上心。甫一见你便觉入眼,待攀谈起来更是投缘。本欲与妹妹效法娥皇女英。却不想妹妹心意坚定至此……也罢,今日你既然不愿留下。由你便是,只是我欲与妹妹结为金兰之契,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民女万万不敢高攀!”本能的觉得不妥。
  她嗔,“妹妹怎这般固执!难不成竟连这些许心愿都不肯让我偿达么……”一激动,又开始咳起来。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我叹,只得道:“恭敬不如从命,依娘娘就是……”
  她慢慢平息了咳嗽,微笑道:“怎么还叫娘娘,该改口叫姐姐!”
  屈打成招地叫了,她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含笑插在我的间,“姐姐的一点心意,权做表记罢。”
  拉着我地手,美目里光彩流动,竟衬得她面上也容光焕起来。我看着她,暗想,当真是个美人,即便病成这样仍是一般女子难望项背的,她不是小家碧玉的类型,她的气质端庄高华,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物,何况看她的行事风格,流芳青史的那些事迹,正是我欣赏的类型,只可惜中间隔了个荣哥,总觉得怪怪的……
  “此番毕竟了却一桩心事,也不枉妹妹进宫走一遭。说也奇了,与妹妹闲谈一会子,我只觉身子都轻健了许多呢!这些时日困在这殿里,真真闷杀我也,今日趁妹妹在此,正好陪我出去透透气!锦葵,”唤旁边那宫女,“仔细服侍水小姐去偏殿略候,传几个人进来与我更衣。”
  “娘娘地身体,见风不要紧吗?”其实本想说既然没事就放我回去好了,不过看她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没好意思直说。
  “不妨事,难得心里高兴,”对我温和微笑,轻轻在我手背上拍拍,“还请妹妹稍待片刻。”
  只得随那叫锦葵的宫女退出,来到旁边偏殿等着。
  珠帘帷幔,轻烟淡香,我被让到一张红木大榻上,随后就是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捧了各色点心果子,雕花蜜煎,砌香咸酸,流水似地献上来,锦葵看着她们把盘盏在我面前的桌案上摆好,便带着人施礼退了出去。
  只留我一人固然让我更自在些,不过这些东西摆在这儿,倒象是要打持久战呢,难道皇后地换衣程序很繁琐吗?
  刚吃过饭不久,没什么食欲,我欣赏着这些食品地造型,回想外面可以买到的同类产品,比起那些高档分茶(1)食店,似乎这宫里地东西也没见精美多少嘛。
  无聊坐着,不觉轻轻按上胸口,那个,似乎没派上用场啊……
  轻笑,小弥的好东西又被我榨出了一只
  我承认我是有些多虑了,好吧,是我又小人之心了,刚才进宫前,让碧溪把小弥找来,其实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百毒克星之类的物品,我先准bèi
  着,如果能象打疫苗、预防针那样就最好了……呃,虽然我也知dào
  这个听着比较离奇,估计希望渺茫,但总是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只心不可无……所以就咨询一下。没想到他居然从脖子上摘了条银链子下来……
  一条银色的链子,垂着个透明的水滴状坠子,看着象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把链子挂在我脖子上。凑在我耳边诡秘道:“本门镇派之宝雪魄珠,平素晶莹透明。触之冰凉,遇毒则变红热,百试不爽。”
  “哈,你这家伙,有这好东西怎么早不给我!”
  他脸上微红。猫眼眨眨,“嗯,有我在姐姐身边,要这劳什子作甚……”
  哦?难道是怕被这颗珠子抢了上岗机会?呵呵。
  刚才在符皇后的寝殿里,我之所以敢大大方方喝她地茶,就是因为感觉到雪魄珠仍是凉凉的一点冰在我的胸口,否则就算装潇洒也不能装得那么行云流水呢……
  不过,看来是我多心了,惭愧笑。宫斗害人啊。
  百无聊赖,她换个衣服也未免用时太久了吧?竟然就让我一个人这么坐着,我环顾四周。居然连个扇子也没有……
  现在是农历七月,换成阳历怎么也要八、九月了。天气已经颇有些热了。好在我是寒性体制,又在温室效应地现代锻炼过。穿到古代倒是不觉得夏天有多难熬,何况这种宫殿结构,夏天很是阴凉呢,忽想到,孟昶那厮在摩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避暑,他怎么那么怕热,莫非,他身上脂肪层很厚么?
  笑。
  服wù
  太不到位了,怎么能不准bèi
  把扇子呢!抬手抚在颈上,唉,手心和脖子是一个温度呀,不觉把领口拉开些……嗯象好受多了……
  奇怪了,怎么感觉越来越热,只觉身体里有一团火,烧得人口干舌燥,抓起桌上的杯子喝水,凉水入口,却觉那团火焰烧得更盛,刚才还只是在胸膛里,这会已蔓延到四肢百骸,倚在靠垫上,身上软绵绵轻飘飘地,象是变成了随时可以被风吹走的飞絮。
  忽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
  于是心就剧烈跳起来,脸上滚烫,手指触上去,那温度烫得吓人……
  猛然警醒!我这是怎么了?!!
  忙掏出雪魄珠……一点淡淡的……绿?
  抓狂!小弥说遇毒变红,那这绿色算什么啊?!!而且,摸上去仍是冰凉的啊!
  难道,是新品种的毒???
  桌上这些东西我都没吃,虽是喝了杯水,但在喝水前身上就难受了,所以应该不是水,或许,是刚才地茶?嗯,到也不是不可能……一缕轻烟飘过来,带着薰香的清甜……我的目光落在殿中那只正吐着烟的博山炉上,诶?莫非……迟疑着走过去,试探着吸一口气,奇异的感觉弥漫在身体里,身上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好想找个东西靠着……
  不觉就向着那张大榻走了过去,只想软倒在上面,依着,靠着,躺着,不再动……
  难怪着殿里只留我一人!难怪她们都要退出去!
  心里有一丝微妙的酥痒,忽想找个人……抱着……
  蓦然湿了眼眶,到底,着了道!!
  我的手抵在坐榻的围屏上,有些颤抖,我不能,如果我现在躺倒,或许,就再也无法走出这房间了……
  咬破一点舌尖,突如其来的剧痛狠狠驱散身上其他地感觉。
  不能坐以待毙!
  蹑足走到后窗边,听听,似乎没有动静,轻轻打开,清凉的夜风吹进来,深呼吸,是干净清新的空气。
  试着提气,果然完全聚不起真气,和上次中了迷香一样。只得吃力地爬出去,碍事地披帛,扯下,团成一团扔进屋里,尽量轻的落地,小心不弄出声响。
  回身掩好窗子。
  哼,她想不到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居然也会爬窗户吧!
  清风习习,淡月迷离。
  我缩在殿外地暗影里,如今我没有内力,没有轻功,如果往外跑,高大地宫墙根本不是我能翻过去的,若是贸然在宫里乱走,万一遇到符皇后地人……是不是附近的地方才安全呢?不如先就近躲起来,等药效过了,内力恢复了再翻墙出去……所以还是该躲在附近吧……可又忽然想起,曹操在华容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对方是诸葛亮类型的人……
  啊哪子里乱死了!头越来越沉!身上又开始烫!我已顾不得许多,心里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说“离开这儿离开这儿……”我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暗影小心向前走去。
  那些斗角飞檐被冥冥薄暮勾勒出狰狞的轮廓,犀利的弧度把天幕割切得支离破碎。
  刚绕过一座宫殿,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轻轻的,细碎的,是夏日的木屐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隐隐约约,由远而近,每一下都象踏在我已绷到极至的神经上!!
  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涌到头顶!它们似乎要冲开我的头顶喷薄而出!而我的心脏,几乎已无法负荷疯狂跳动的频率,似乎随时都会震裂成无数碎片!
  旁边就是一座宫殿,我扑过去,飞快闪进,贴在门后屏吸聆听,祈祷,这只是过路的宫人!
  那细碎的木屐声,在这寂静的深宫,显得格外清亮,它清脆的节奏,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而后,似乎,在这大殿前,它停住了……
  是要进来还是要走开?!!万一是前者……
  借着窗外的月光扫视这大殿——
  桌子下面?开玩笑!一目了然!
  柜子里面?绝对瓮中捉鳖!!
  咦?略深处似乎有一座大屏风!好!也只得如此了!!
  我奔到近前……一愣,这屏风,上面龙飞凤舞的题着一篇狂草,象是……我当年在会仙酒楼的墙上写的《满江红》?!!再看,好象还真是一面墙!被装了底座,立在这作成屏风的样子!!
  难道是荣哥把会仙酒楼的墙……
  忽然门外那木屐声再次响起,“咔哒”、“咔哒”,拾阶而上……
  没空呆了!!!我迅绕到屏风后,刚掩住身形……突然感到一个强dà
  的气场!!
  掩藏得很好的强dà
  气场,只在它攻击的瞬间才会被释fàng
  出来。
  是的,当我感觉到它的存zài
  时,为时已晚……
  那是他出手的瞬间。
  几处穴道一麻,地面陡然拔起,我扑面倒下……
  有人拦腰阻住我的倒势,随即感觉到我的后背被一个胸膛贴住,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我,很紧。
  泪水蓦地夺眶而出……
  是因为被骗入宫?遭人暗算?
  是因为被点穴道?受制于人?
  是因为藏身于此?前途未知?
  都不是!!
  这个紧贴着我的身体,正散着极淡极淡的香,清冽而缠绵,幽冷而缱绻。
  那是让我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清泉男香。
  注释:
  (1)分茶,亦称“分茶店”。宋时指酒菜店或面食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食店》:“大凡食店,大者谓之分茶。”
  胭脂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