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点香随马

  我看着眼前跪着的人,这人,就是赵匡胤啊……
  即便是跪着,也看得出武人的身材,背厚肩宽,甚是雄健,紫棠面皮,从我这角度清晰入目的是他饱满的日角和两条浓黑有型的眉毛。
  赵匡胤……
  神弛天外……
  荣哥与他如何问答我一字也未入耳,直到最后荣哥夸他忠勇,亲封了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赵匡胤叩谢恩后,终于略抬起头,他脸上,是忠心武将最标准的憨厚挚诚笑容。
  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在扫到我时,忽然有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妙停顿。
  随即掩饰了,如常。
  心中一动,这样啊……
  封赏完毕,赵匡胤和张永德施礼退出。
  我盯着那个背影,出神。荣哥回头看我道:“你的脚怎么了?”
  “啊?什么?”还在走神,“哦,没什么,靴子不合适,今天又爬了山……”
  “我说怎看你行动有些古怪呢。”说着,忽然横抱起我,进到里帐。
  “啊!你……”一下紧张起来。
  他把我放在床上,蹲下身就要脱我的鞋,“待我看看。”“不用啦,”我尴尬,躲,“你是不是有恋足癖啊,呃,我是说,这个时代女性的脚应该是不能随随便便让男人看吧……”
  他停住动作,凤目中掠过几分促狭,勾了一侧嘴角道:“我记得在去年进京途中……”
  看我变了脸色,他轻笑缄口,起身向帐外道:“传军医。”
  我看着两只“粽子”。无语。
  就算是有几个血泡,有几处磨破,也不用这么夸张吧。这让我还怎么走路啊!诶?莫非……我抬头,恶狠狠瞪着面前的荣哥。“你故yì
  的吧!”
  他笑,“有了伤就要及时处理,否则会遗下后患。”
  “……明天送我回去!”
  “你还踩得进马镫么?”
  “你……故yì
  的!”
  微笑不语。要睡了,刚才看你们得了不少战利品。应该不至于没帐篷给我住吧?”
  “帐篷自然有,只是你独住……若是半夜有狼钻进你的帐子……你不怕么?”
  “在这不是一样!”
  他眯起眼,“一样?”
  呃……
  “那就在外面支张床吧,你这外帐倒是很大呢。”
  他沉默片刻,“就在这里间。”
  “外面!”
  “莫要得寸进尺。”
  “怎么叫得寸进尺,我睡外间不是天经地义地嘛……”
  好一番据理力争讨价还价,最后终于突pò
  了荣哥忍耐的极限,我只觉屋里寒意陡然暴长,他抱臂胸前。居高临下看着我,冷冷拍出一句:“我若想要,里外间又有何区别!”
  吓!噤若寒蝉!
  我撅嘴坐在榻上。忿忿然看着丁寻带了两个亲兵在旁侧加了张小床。
  等他们退出去,荣哥站在我面前。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看的毛骨悚然,小心道:“我出一钱银子。买你现在地想法,你在想什么呢?他微笑,“一钱太少了罢……我正思量着你为何回来。”
  “哦,这个啊,怕你糊里糊涂死掉嘛。”
  他眉头微皱,但嘴角还隐含着笑意,“天下怎有你这等说话难以入耳的女子!”
  我笑,仰脸看着他,忽想起那件事……
  “荣哥哥,”淡了笑容,我慢慢道:“你这中军帐似乎不太隔音啊,里面说话外面听地很清楚哦?”
  他凝目看我,等着下文。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哑然失笑:“你几时也学会这般讲话了,但说无妨。”
  我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还是不放心,我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刚才那个人,那个赵匡胤,你有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他疑惑,“异样?”
  我附在他耳上,“我观他鹰视狼顾,脑后生反骨,有此面相者,久后必反,断不可付以兵权!”
  烛火摇曳,在他夜一般幽黑的眼珠上映出几点流动的浮金,浮金之后却是无尽的深邃,他看着我,忽道:“你过去见过此人?”
  心里一突,倒底是荣哥!
  “我誓,今日是一次见到他!”当然了,活人赵匡胤我可不是一次见到嘛!
  荣哥一笑,“怎么忽地起誓来,你对他似颇有成见?只因面相?”
  “相面学是科学,很准的!荣哥哥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他眼神柔和,“我自然信你……不过,此人战场上甚为奋勇,是员勇将,今日你也见到了,樊爱能、何徽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根本不堪大用!”略停顿,他声音低沉道:“自安史之乱后,这华夏大地便没一刻安宁,尤其近数十年,刀兵水火,疮痍满目,社稷屡有累卵之危,黎民饱受倒悬之苦!我欲终结战乱,一统天下,正当用这等热血男儿,今日一事,更见整饬军纪刻不容缓!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他以宿卫将之职擢升为殿前都虞侯、严州刺史,便是为众将树立了忠勇地楷模,你说过这叫国之引导,是也不是?”
  我说过吗?荣哥倒是会举一反三,我叹,“赏罚分明固然好。可是他的面相……”
  “相面之说终归虚妄,怎可过于当真呢。”
  我盯着他,犹豫要不要说出历史真相。因为以现在的状况,赵匡胤并未露出任何狡焉思肆的迹象。我也只有从古人深信的相面学角度提醒荣哥,不过终究没有实据,缺乏指控地力度……
  若我说出我来自现代,他相信的几率又有多少?
  举棋不定……
  他也不急着说话,耐心看着我。似是等着我组织语言辩驳他。
  轻咬下唇,沉吟半晌,想想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何况他若是不信反倒显得我不择手段妖言相惑,“总之这人绝不能付与太多兵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天哪,我地耐心要耗尽了!我深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荣哥哥我们打个赌吧!他肯定会在这几年里拉拢朝廷权贵。结交江湖豪客,呼群结党,刁买人心。培植私人势力!这样纵然他在你面前表现出忠心不2地样子,你还是要当心!!做臣子地只能效忠于君主。为皇上一人负责。绝不能团结在别人周围,唯别人马是瞻!即便这人貌似对主上忠心、对社稷有功。也绝对不行!!”
  紧张地盯着他,真有些急了。
  荣哥深深看着我,终于点头,“好,我当心就是。”
  微笑,松口气。
  “不过,你似乎格外厌恶他?”审视地看我。嗯,这个天下只能是你的,我受不了它改姓赵。”他莞尔,我撅嘴继xù
  道:“而且我讨厌他看我地眼神……”不好,这句蛇足了,未免显得太一己之私了!
  可荣哥听了这话,居然笑容微敛,眼神飘开,淡淡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诶?哦……
  我会心微笑,随即掩饰了,“难得你有耐心听我说这么久,真是虚怀若谷啊,这优点我就没有呢。”
  轮到他高深莫测的笑,他看着我,并不答话。
  他地脸近在咫尺,凤目微微上挑出个好kàn
  地弧度,配了他浓黑的剑眉,当真是神采英拔呢……忽然惊觉我为了防备隔墙有耳,尽量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这“进谗言”地姿势根本就是依在他怀里了,而他的手,很自然地放在我的腰上……
  我说他怎么这么好耐心!!
  这算不算无意中施了美人计?莫不是我有当奸妃的潜质?
  不就为了给赵匡胤进点谗言么,我容易嘛!
  气哼哼打开他的手,挣扎着走开,不想“粽子”脚简直比1ocm的高跟鞋还难控zhì
  ,一晃险些摔倒,一双手臂抄起我,走到旁侧的小床边把我放下。你这丫头,性子还真是顽劣啊。”无视我地怒目,他转身走开,“睡罢。”
  翌日,下起雨来。
  在小资文人的笔下,春雨自然少不了湿衣看不见、润物细无声的柔婉幽娴,或许还有花重锦官城、深巷卖杏花地旖旎浮想,但对于行军打仗,淫雨连天却只能徒增劳扰,大雨滂沱更是令军马苦不堪言,兼之终日潮湿,尤其容易爆疫疠疾病。
  我被“裹了脚”,又不能在军营里乱跑,何况成日下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得每日滚在床上,没烦死都是奇迹。
  总算还可以偷听荣哥和众大臣议事,嗯,不是偷听,荣哥从不背我,是明着听呢,诶,里外间只一帘之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垂帘听政?
  汗。
  听荣哥调兵遣将,他派了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率郭崇、向训、李重进、史彦等一干将领,统步骑二万,进讨河东。又调河东节度使王彦,陕府节度使韩通,各领兵马,与符彦卿合军西进。
  似乎战况还不错,几日来,原属北汉地汾州、辽州、沁州、石州等州郡或被周军攻陷,或望风而降。
  只是——
  这天气却阴雨不断,动辄还会大雨滂沱,将士攻城夺寨恐怕要付出更多地血汗辛劳。而最要命的是,军中粮草,似乎已不是那么充裕了……
  说起来荣哥统兵至此是缘于北汉南侵。潞州节度使李筠抵挡不住于是向朝廷求援,荣哥初登帝位。吞并河东还不在当前地计划中,御驾亲征实是自卫反击,不过是耀武扬威,使刘崇不敢轻视。及见河东人民夹道相迎,箪食壶浆。争迎王师,泣诉刘氏苛征,且高平一战荣哥威名远扬,鞭鞘所指,北汉守将多开关献城,于是他才欲一劳永逸,起了兼并北汉地计较。
  然而,毕竟不是厉兵秣马准bèi
  充分的主动征伐,已有将领虑及刍粮未足。请且班师,再图后举,但荣哥胸怀大志。既已出,且战况不错。自然想宜将胜勇追穷寇。又怎肯轻易退回呢。
  看上去泰山压卵,事实上天气以及粮草问题无日不在困扰大军。
  我脚上那点的伤没两日就好了。可连着就是几天暴雨,而后又看他为军队陷入苦战烦忧,倒让我觉得这种时候开口离开未免显得太没义气了。
  昨日他刚了火。
  他虽已于所辖临近州县调集粮草,怎奈行营人马差不多有数十万,调至地粮草,随到随尽,军士不免有剽掠扰民的行径,荣哥闻后大怒,一方面敕诸将招抚户口,禁止侵扰,另一方面下诏但令征纳当年租税,鼓励百姓输纳刍粟,凡输粟至五百斛,纳草至五百围者,即赐出身,千斛千围,即授州县官职。
  只是纵然颁布了敕令,但数十万兵马,主要仍旧是仰给饷运,我只愿此令亡羊补牢,能弥补之前那些害群之马扰民造成地不良影响吧。
  刚才听外间报着符彦卿有奏报来。
  只因前几日代州防御使郑处谦,逐去辽将杨衮,遣人纳款投诚,我听荣哥分析战局,言道代州来归,忻州必孤,于是派符彦卿移军北进,攻打忻州。这几日符彦卿的奏报,络绎不绝,刚才又有奏报进来,只是荣哥打了信使后,就一个人坐在外帐,一无动静,我在里间都能感觉到阴云密布铅云压顶,莫非,出了什么事吗?
  轻轻走出去,他正坐在交椅上,惯常抱臂的姿势,只是一手握拳抵在唇上,眉头深锁,似对我走近毫无知觉。
  “荣哥哥?”轻唤。
  他象是刚觉我靠近,转过头来,随即马上又转了回去。
  但只这一瞥,我已经看到他微红的眼眶。
  愣住,一次见他这样。
  不知是该过去还是该走开,似乎男人郁闷的时候愿意自己呆着吧,我略迟疑,决定还是离开刚转身,就听到他沉沉声音:“史彦阵亡了。”
  在记忆里拼命搜索,史彦是谁?
  他语声低缓,“前两日忻州监军李,杀死刺史赵皋及辽通事杨耨姑,举城请降。卫王(符彦卿)引兵进城后,辽人兵临城下,游弋不休,卫王与诸将开城列阵,静待敌兵厮杀,却见敌骑驰至,三五,好似散沙一般……”
  我叹,“只怕是诱敌之计。”
  荣哥缓缓点头,“史彦自恃骁勇,当即怒马突出,只带了二十余骑便去追敌,被辽兵诱入山中,冲突不出,血战不降,杀毙辽兵甚多,但终因寡不敌众,力竭身亡!”他地声音里隐忍着痛意:“史彦为我爱将,曾随我出生入死,最是骁勇能战!此番却是我不听卫王谏言,迟迟不肯退兵,终至丧我一员猛将!罪在朕躬!!”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荣哥哥,退兵吧……”
  此次北伐,确切说并非是柴荣主动征讨天下的北伐战役,只是对北汉入侵的还击,周军形势虽佳但因天气、粮草之故终未能扫平北汉,而北汉妄图借周君主更替之机将其一举吞并的野心也未得逞,双方将士均有折损,北汉折了悍将张元徽。后周折了骁将史彦。
  但高平一战,却奠定了中原地区独霸的基础,周军以少胜多。天下震动,北汉诸城望风而降。甚至一度连晋阳都被周军围困,而北汉只是仰仗辽军援助才使国祚得延,如此高下自分。
  然而没能拿下北汉,对于柴荣这样心怀吞吐天地之志的帝王,我深知他地遗憾和不甘。
  至于北汉主刘崇。在高平被杀了个落花流水,闻荣哥兵至,被褐戴笠,望风而逃,好不狼狈!亏得坐骑是辽主所赠宝马良驹,这才勉强奔回晋阳,只是这一来却是惊吓过度,忧愤成疾,终于没熬过冬天就一命呜呼了。
  其子刘承钧向辽摇尾乞怜(无耻居然也会遗传)。辽册其为汉帝,呼他为“儿”(乱了,他老子是侄皇帝。他怎么又成了“儿”?),借辽兵攻周。不克。刘钧(刘承钧即位后改名为钧),知不能胜周。终于罢兵息民,自此汉周边境粗安,这是后话。
  且说刘崇间接搭上老命的这次侵略,没能如预期达到扼杀后周新政权的效果,反而使荣哥下定了整饬唐末以来骄兵悍将地决心,整顿后的军队战斗力得到极大提升,雏凤清声,鹰隼试翼,既而拉开了他持续数年南征北战一统天下地序幕。
  岔道在望。
  到了那里,荣哥回师汴京,而我和丁寻转道澶州。
  传令退兵地二天,这雨竟诡异的停了,现在我和他并辔而行,我穿地仍是周军小校地号衣,以这样地装束和他并马,说起来是有些僭越,何况是并马啊,当初曹操对汉献帝来这手没少被诟病呢,可周围众人只做未见,连个白眼都没过来,倒让我意wài
  了。
  看来此次征伐荣哥地声威又增加了呢。
  “前面就是路口了,”我转头看他,他目视远方,我只见到一个刚毅的侧面,“不要急着征讨天下,且先休养生息吧。”
  “嗯。”他声音沉沉的,仍没有转头。
  “别忘了我和你说的科技是一生产力。”
  “嗯。”
  “……你要保重身体,不要生病“嗯。”
  实在想不出话来,已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方。
  空气潮潮的,无风,有点闷。
  “那……我走了?”今日一别不知是否还会再见,忽然有些难过,“你……多多保重……”
  他终于转过脸,看着我,轻轻点头。
  不忍看他目中神色,我打马走上回澶州的官道。跑几步忽然想起那件事!勒马,无暇多想,我已掉转马头向他的队伍追了回去。
  万马从中,众将簇拥下,他猛然回头。
  依旧平静地表情,却有凤目中闪过的几分亮泽……
  望进他的眼睛,那些许光泽狠狠把我刺痛……
  我错了,不该回来地……
  可那件事不最后叮嘱一下又实在难以放心!
  “荣哥哥,”转眼马已跑到了他跟前,我勒住缰绳,马蹄原地轻踏,激起些微尘土,我抬头望着他,“那件事……我和你打的那个赌……你千万千万别忘了!!”
  眸光一暗,他淡笑道:“好,我记下了。”深深看我一眼,他双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从我身边走开,低沉地声音缓缓飘过:“去吧,莫再回头。我和丁寻让在道旁,目送那队逶迤地长龙渐行渐远,直至蜿蜒消失在天地尽处。
  青山碧水,白云悠悠。
  华灯初上时分,我终于又踏上澶州的土地。
  打走了丁寻,我施展轻功穿行在暮色掩映下地街道屋顶。远远看到他的宅院,他卧室里一点温暖的灯光,柔柔照着如水的夜。
  忽体会到“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的心情。
  微笑,我终于回来了!
  几个起落,提气落入他的院中……诶?窗子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看身形是一男一女。
  似乎脚下忽有无数细小的藤蔓破土而出,无声的缠上我的脚步。
  这种时候,会是谁呢?
  一步一步走过去,摆脱一些脚下的牵绊,就有更多的长出来……
  突然它们迎风暴长!瞬间绕上我的全身!我一下被勒得没有呼吸,寸步难移……
  因为眼前,他窗子上那一抹灯光,忽然熄灭了。
  青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