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五】第28章 罗屏绣幕围香风
雨声滴破晨梦,我合着眼,在床顽强地赖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拥被坐起,折起青碧小屏,挑开紫罗幔帐,入目是满室幽霾,湘帘外,琐窗间,印了一抹暗淡的天色,春雨叮叮咚咚地敲打檐牙,扬琴般清越,红绡被里,翠绮枕,犹自凝着昨夜银鸭熏炉的淡淡残香。
懒得起身,果然是“下雨天,睡觉天”。
这样幽怨的小资雨天,怎么能不搭配一段无病呻吟的春闺闲愁呢?最不济也要配“新髻、薄眉、慵来妆”1才算应景啊,我慢吞吞地想着,睡意终于消散了些。
鉴于我的服装店早已名存实亡,如今的我沦落到只能拾掇自己了……泪,姑且以烟雨春闺做个“命题作文”,我振奋精神跳下围屏床,取件艾绿织锦纱团花春衫,极清淡的艾绿色,在领口袖口处,有练白纱捏成桃花瓣儿的堆绫装饰,柳芽色流纨抹胸,浅碧腰带,淡青围裳,下面配一条荼白六幅素罗裙,前后各垂了两条葱芯色压裙丝绦佩环,最后在臂围一条冰绡帔帛。层层叠叠清清浅浅的绿,就象这仲春杏月的烟雨,环佩清脆,正与庭中雨声和答。至于型,只让碧溪梳个慵懒的堕马髻,随意簪了支碧玉簪子。
梳洗已毕,用过餐,我顺着游廊走去东跨院。
东院正房门立着个小鬟,见我过来忙挑了杏红软帘,笑道:“小姐来了,胡先生在套间暖阁里呢。”
进了暖阁,一瞧见老妖精立在窗前了只粉青莲花盏,神色悠闲地赏雨品茗,我笑盈盈走过去,才叫一声“大叔”,猛然余光里撞进一个场景:半透的雨过天青纱幔后,一个妇人衣衫半解抱了小婴儿在乳……我腾地红了脸,再看老妖精淡淡的,视而不见的样子,最让我惊诧的是那妇人居然也神情自然,慈和地微笑着,手指抚着婴儿的小脑袋。
我脚步一顿点说出“先回避一下”,又一想妖精都不回避我回避什么呀!压下心里怪怪的感觉,我走过去,故作镇静问他,“大叔,住着还习惯吗?食物还合口味吗?”
昨天王家回来天已经晚了,我把他安置在这东跨院王家送来的奶妈也被安置住下舅母确实是周到人,只要她想事还真是八面玲珑呢……
老妖含笑点头。“尚可奶娘尤其省去我诸多麻烦。”
“咦。对呀忍不住好奇一下。“叔。你在哪拣到地这个婴儿?离京城远吗?一路她饿地时候……你怎么处理地?”
他笑道:“陈州地界。离京师却也不近。我带了她。路经村庄便向养了娃儿地妇人讨一口奶吃。若行到那荒野之处。捉只母豹子、母大虫也是有地。”
汗。这孩子长大以后体质一定很好……
他呷一口茶。又补充道:“非是‘捡’地。她娘为村中财主看中。定要抢了去做小。她娘不从。一头碰死了。富户大怒。打死她爹、祖父母。又要摔死她。我路经那里。救下她。只可惜她家人却是救不活了……”
我怒。“太可恶!大叔。你没饶过那坏人?!”
老妖精嘿嘿一笑,“那财主么,弄死了未免无趣,我毒死他全家老少,偏要单留他一人,化了筋骨,毁去容貌,灌下哑药,扔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嘿,倒要叫他好好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不愧是老妖精的手段,不过……我小心道:“大叔呀,那什么,那个地主家里的人,也未必都是坏的……”
他睨我一眼,不屑道:“只怨他们投错了胎,来世投胎定要谨慎。”
我“肃然起敬”地仰望他,他一贯对我很好,居然就让我忘了他的另一个名号“毒王”……不禁想到,江湖中人如果以正邪划分,象林逸白之类属于正,他嘛,貌似该算亦正亦邪……
老妖精大约瞧出我的惊恐,手拈鬓边银丝,和煦笑道:“小姑娘莫要惊慌,草菅人命非我辈所为……”我抖,您这还不算草菅人命啊!对了,这是连坐!他道:“若是安善良民我自然尽lì
相护,只不过么,不惩恶又如何扬善?《易》云‘君子以遏恶扬善’便是此理。”
竟然拿《易经》给草菅人命做理论支持……我擦汗,锲而不舍地讲道理:“大叔呀,不知那地主家里有多少人?全杀了是不是有点多啊,依我看只把那地主一人杀了也就是了……”
“小女娃家中死了四口,却是全家尽死,那恶霸家中虽是有几十口人丁,不死净又怎算得‘全家’?必要死净才算扯平!如此两人都落个举目无亲、只影世的境地,”他得yì
道:“我做事,向来公平。”
公平……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淡淡天光笼住老妖精的眉宇,他目光恬淡悠远地向窗外,一望间,绝对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与世无争、澹泊林下的出尘隐士呢,谁又想到……咳……
门口传来说话声,帘子一挑,流云捧了个朱漆托盘进来,走到几前,搁下一碟新做得的莲蓉酥,两盏明前碧螺春,把老妖精的残茶撤下连托盘一起递给门边的小丫鬟,眼睛骨碌碌瞧瞧我,见我没别的吩咐,便悄声走到纱幔后去逗弄婴儿。
老妖精视线落在莲蓉酥,问道:“好个莲子香,这是何
“啊,”我回过神,向他介shào
,“这是我的最爱之一莲蓉酥,看着方硬,其实入口即化,含化时有一丝丝凉意,满口是浓浓的莲蓉香,最妙的是并不往死里甜,很好吃的,是我常备的休闲食品叔请尝一尝
老妖精点点头,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细品了一下,赞道:“果然不错,只可惜小女娃还吃不得。”目光转向纱幔,满眼慈爱。
幔帐后妈抱着婴儿轻轻拍着,哼着不知名的儿歌约是喂完了奶,正在消食,流云在旁边转来转去围观。
“大叔,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啊?难道抱回蝴蝶谷养着?”
他手捋银丝笑:“我正有此意。”
记得小玄也是出生不久被老妖精带回谷的,想来他有些育儿经验孩子孤苦无依,跟着老妖精学些本事起码以后不会被欺负,也没准长大后成为一代侠女、宗师、奇人什么的,所以这也是个不错的人生选择,我正想着,就听他说道:“小姑娘人大心大,不肯留在谷里陪我是我自行养一个罢……”
我震撼抬头,口呆地看他和蔼可亲的微笑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摸了摸我的脸:“日后也生的这般美貌才好。”
……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养成计划??
……
老妖把我的震惊尽收眼底大笑,两条眉毛斜斜飞起,鬓边银丝一抖一抖的,忽然想起这会吵了婴儿,便收了笑声,一转身坐到窗前的圈椅里,对我道:“此女娃尚未取名儿,不如你与她取一个?”
“咦,要取名吗?呵呵,这是大事,我可得好好想想,”我走到另一张圈椅里坐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脑中回忆着曾看到过的起名原则,“好象规矩很多的,比如要根据她的生辰八字,五行缺什么补什么,字本身也有吉凶,不能选个凶字,对了,还要看笔画数,这个很重yào
,是决定运势的……”
老妖精不耐烦地打断我,“何要这许多麻烦!我向来不想这些!小玄、小素便是我取的名,取‘玄’字缘于得他之时正见一只鸦儿,取‘素’字是因拣到小素那日天降大雪!”汗,真相果然惨烈,不知那两人是否知dào?忽然老妖精指着几白瓷碟儿里的莲蓉酥道:“便以此物为名罢,单字一个‘蓉’字便了!原本‘莲’字也是不错的,只是合她的姓氏,谐音却是一味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苦药……”
“苦药?她姓什么?”
老妖精拿起一块莲蓉酥,慢条斯理地吃下,悠悠道:“她家在陈州黄家村,全村下自然都是姓黄的人家……”
……啊?!!!!!
老妖精自顾得yì
着,“蓉,蓉儿,好名儿!好名儿啊!”
汗,那个,我要不要告sù
他,以后要当心姓郭的小子呢?咳咳……
……
……
雨整整下了一天,掌灯时分,我正在房里看志怪,就听门一声“恭迎圣驾”,居然下雨天他还会出现?我放下迎到厅里,当真是荣哥,我一边帮他脱去油衣,一边甜蜜地怨他,“下着雨还过来,万一着凉怎么办。”
他微笑不语,眼波明亮地在我身扫过,在我顶额外多停留了一瞬。
这一瞬被我敏感地察觉到,我把油衣递给碧溪拿去挂了,询问着看他。
他拉起我的手走进房,一抖石青团领的襟摆,在椅子坐下,望着我头顶髻道:“她果然把这簪子给了你。”
簪子?我今天戴的是哪支簪子?从髻拔下一看,凤凰穿云造型的玉簪,顶端一颗大珠,在点着灯烛的房间里柔柔着光。
这不是符皇后给我的那只簪子吗,早居然稀里糊涂地把它簪了。
“这原是前朝宫中之物,”他道,“多年来一直是先后圣穆皇后,柴荣的姑母随身之物,先后辞世之后,先皇便以此物聊慰思念,待先皇病危时又传给了她……因此,若说这东西乃是我大周历代皇后之物也为过,如今,她又给了你……”
诶?在淮南时我只觉得这簪子很实用,夜里照明比手电筒方便,没想到居然这么大的来历……
符皇后居然把它给了我……
我虽然一贯很欣赏符皇后,但这毕竟是个比较尴尬的话题,所以我很少主动说起她,而荣哥想来知dào
我的心思,也很少在我面前提及……
忽然有些惭愧也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气啊……
记得有刻薄男士说过:女人如果幸运,没有可以竞争的情敌,她们往往会和老公男的前女较劲……
可是,和已经死了的人较劲,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想通这节,豁然开朗我故yì
把簪子塞在他手里,挑眉开玩笑“既然是这么重yào
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啦!”
他捉住我,把簪子插回我头,假装板了面孔,“如今可由不得你了!”
相对莞尔。
“对了荣哥哥,我问老妖精了!嘻嘻说你身体很健康哦!”白天在东院缠了老妖精半天,问他荣哥的身体状况,本来我还想只是在王朴家见了一面,他未必看的清楚,结果被他鄙视,说只要看一眼便可一目了然则如何称得医仙云云,我追问再三到他揶揄我
念着情哥哥,才红着脸收了话头。
连老妖精都做这评估可见他身体很好啊是,史记载又如何解释?我冥思苦想终想到“蝴蝶效应”,才算释然。
他微微一笑,在我耳边低声道:“莫忘了那日在后园,你应了我甚么……”
垂头不语,两鬓绯红。
片刻之后,就听他道:“过些时日,我欲统兵北伐。”
北伐?对了,是该北伐的时候了,不过……提心吊胆了那么久,对这两个字,我仍是习惯性的敏感……
“前年我南征时,北汉刘钧为得便,乘虚兵,袭我州,虽为我将士击退,终究是狼子野心!北汉跳梁,全仗辽人为助,先攻辽方为釜底抽薪之法。此番淮南已定,我军又养兵多日,正当平定北地!”他顿了顿,又道:“且幽云十六州自石敬小儿割与番邦,久已不归我中原,其地形胜,实为战略要地,辽人长在骑兵,得幽云地利,南下可一马平川,我必当取之,据其塞险,进可攻,退可守,方为长久之计,否则中原永无宁日矣!”
道理我明白,只是……
我倚在他怀里,半晌,轻道:“荣哥哥,我想和你一起去……”
颊热,他亲亲我,嗯了一声,“只是委屈了你……”忽又低低一笑,附在我耳边道:“在军中倒也有些好处,日日夜夜都可见到……”
……
……
显德年三月,荣哥命宣徽南苑使吴延祚权东京留守,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部署。其余众将,各领马步诸军,大小战船,驰赴沧州,荣哥亲率禁军为后应。
次南征,王朴为东京留,不仅粮草军需督办及时,甚至还有余力增修城墙,扩展街道,京师被治理得井然肃如。如果说《平边策》体现的是他在军事方面的敏锐眼光,留守汴京则展现了他在内政方面的出色才干,所以原本他才是留守京师的最佳人选,只不过倒底是“死”过一次,荣哥特别恩恤他在家中休养,这回留守的操心活儿就给了别人。
我请老妖精帮忙留意王朴的身体,最好时常去看看他。其实我本来想请老妖精随军做御医的,看他那不耐俗务的样子只得作罢,何况他现在是职业“奶爸”……也多亏有了这个借口,我才得以把他留在府里在京里育儿多少比山谷里方便些,就是奶妈也好找呀。
老妖精,是一定要想办法留住的。
荼就不要指望了,最近总是神龙见尾不见,想是忙着骚扰杜折磨王棠呢。还得说我家小弥贴心,被我蛊惑得做了军医,因为我跟他说有很多试药的机会……
总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是?
我毕竟做不到百分之百放心。
……
……
显德六年三月甲戌。
晴辉暖翠,碧天如洗,荣哥誓师,祭旗,率大军御驾亲征。
我一身箭袖男装,骑了匹踏雪胭脂兽,随在他身旁。偷眼看他,只见他头顶黄金凤翅帅字盔,身披黄金帅字甲,跨下一匹追风墨雕透骨龙,得胜钩鸟式环挂着他的冷艳锯,浸了万丈骄阳,当真是威风凛凛,雄姿英!
比阳光更炫目的男人。
他感觉到我的目光,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
……
行军路,自有先锋官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一路北进,这一日行到一处所在,大军扎下人马,埋锅造饭,我跟丁寻一打听,此处正属澶州所辖。
我独自坐在寝帐里,等荣哥巡营回来。
关于我不可避免、不可抗力、“不可不戒”地和荣哥住在同一个帐篷里的事实,我已经很淡定了……倒是小弥震惊得不行,居然跑来质问我为什么不和他住一起……害我只好很狼外婆地说让他单住全为方便他配药,算是单独的工作间,旁人不许随便进去,他想了想,勉强转阴为晴。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四方八野飘散着野花的味道,空气都是香甜的,不过毕竟是行军用兵,不比在京中大宅子里,所以我没舍得让碧溪流云跟着,尽管她们强烈要求。
帐帘一挑,荣哥迈步进来。
他走到我跟前,抱臂于胸,居高临下看看我,似笑非笑道:“有话对我说?”
呃,有那么明显吗?我讪讪笑,“荣哥哥你越来越聪明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尽管偷偷溜出营去也是个办法,但我觉得还是该告sù
你才算光明磊落……”
他插嘴,“你溜不出去。”
……讨厌,有必要说这么直白吗,我咳一声,顽强道:“你知dào
的,我有个喜欢的妹妹住在澶州,这些年因为某些原因没什么来往,但我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她呢,这回都到门口了,不去看看她似乎说不过去……荣哥哥,你说是不是呀?”眨眼眨眼。
他摸摸下巴,盯着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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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赵合德明的时尚E。《赵飞燕外传》:“合德新沐,膏九曲沉水香,为卷,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